第114章 月老与忧

114月老与忧

茗朏再清醒时已身处家中,未能睁眼先闻人窃窃私语,起先她只觉这声音极其熟悉,就是每日身边之人,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是谁。然后就像旭日自天边跳起那般,她长兄和羽羽的身影在她混沌的思绪中跃然出现。他们在说杨家,在说发卖,在说着谁……然后羽羽发现她醒了,边走过来边轻声唤她:“女公子?”

“杨伊呢?”她终于能睁开眼,陌生的声音自干涩的喉间刺出,勾得一阵心慌。

“已经送出郡了。”齐玟烈就坐在塌边,脸上满是关切,却问:“可认得我是谁?”

“长兄何出此言?”

他这才放了心,喜叹:“总算醒了。”

羽羽大概觉得自己笑着哭的样子不好,转身盛粥去了。茗朏虽知道杨伊只有活着才会被送出郡、才该被送出郡,却还是因为太担心那个让她无法接受的结局而确认道:“他还活着?”

“虽然活着,”齐玟烈半垂的眼帘透着惋惜——正因忧惴的人们心中都有一个最坏的结果,却不是说躲开了这个结果便可安心,世事中最坏与好之间总是隔着无尽幽冥,充斥着失望、悲叹与惋惜,而更不幸者坠得深了,经历过那些无法预测的变迁,却唯有恨愤:倒不如当忧惧的那最坏!但齐玟烈毕竟没有恨至此,他惋惜中的愤怒与变迁无关,尽是苦世道不公,怨自己无力一搏!只能眼看着敬重之人冤死,白兰入泥!他眸中泪光闪烁,咬了咬牙终究忍住了,只侧过头道:“却成了弑父杀官的逃犯。”

“活着就好。”茗朏本该懂他的悲痛,可此刻她除了庆幸和疲惫已再无他感,仍对抗着困意在挣扎的一点思绪更关心的是这桩灾事的真相:“此事……”

“莫谈此事。你也只是因前夜索要庚帖染了风寒。”齐玟烈冲端着粥碗的羽羽摆了摆手,柔声与茗朏道:“睡吧。”

他即将启赴都城,原以为妹妹嫁得如意人,尽可放心。可如今看来却事事堪忧。家中人本就对妹妹诸多诋侮,此后更会变本加厉,恐怕不几日就会传得满城皆知。父亲却全不规束,反日日催他及早动身,对杨家遭遇视而不见,唯赞妹妹退婚之明哲。然便是父亲不催,调令已下,他又怎敢有违?何况就算上可体谅,自己就能心甘情愿地留在阳湖吗?妹妹可怜,家事堪忧,可真正让他痛苦的,却是他心底这份可耻的侥幸,让他在明知自己不该走的情况下仍可用调令做借口、仍可以父亲的催促做伪装,佯出一副不得不走的姿态,掩盖心欲的蠢蠢欲动!他痛恨自己如何就成了这种人?如何这般无能?走,愧对于亲;留,伤负于伊;生,终日屈忍权势;死,徒然背弃家国。

羽羽轻声进来:替传话道:“人到了”。

待齐玟烈出去,羽羽为茗朏将颈边被子虚空处掖好,转头瞟向门口。那门关着,但很快就会有一个被她挂念着的人站在另一边,站在只要她唤一声,他就听得到的另一边。她有一点期待,又因这期待而生歉疚,期待越大,对女公子的歉疚也越大。她知道她在府中的处境,原本还可用婚事逃离,如今这不成的婚事只会雪上加霜。她是未出阁的女公子,那般狼狈、拼了命救下的却是弑父罪人,是众人皆知为她所弃之人,是此生与她不复相见之人,是一个即便今天活着明天也仍会徘徊于生死之人。

门口有轻微的响动,让她的心急跳了几拍,明明几日前才见过,明明主家事该与他无关,可她还是顿生物是人非之感,仿佛已过沧海桑田。然而却非那人,“羽羽?”是元娘来替她守夜了。

“你回去歇着吧,我守着。”羽羽出门道。

“我听说女公子醒了?”

“又睡了。”

“厨房给你留了饭,慢慢吃。今晚好好睡一觉。”

“我不用你替我,我不累。女公子睡的时候我也睡了的。倒是你,白天做了一天的活,赶紧歇下吧。”见元娘无意退步,又说:“我在廊下吃,咱俩说会儿话。”

羽羽从厨房回来时,江原已经来过了。“凌凌再带他去别处看看。”元娘道。见她失望地点了点头,又劝:“以后同住府中,日日能见的。”

羽羽脸上羞起一抹红晕,晚霞之下显得微不足道。原来她的心思母亲已然知晓。“可是,我觉得对不起女公子。”

“羽羽,你过得喜悦不会对不起任何人。女公子命不好,就算事事谨小慎微,也还是不如意。但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本该守护她的,却让她一个人……”

“你只是没想到,不是故意的。”元娘轻抚着她的背。“吃完饭好好睡一觉。”

“我不累!你去睡吧……”

又是一番拉扯……

待茗朏再醒,元娘正跪在窗边与老天做着交易,望用自己的寿命换茗朏平安康健,虽愚昧却绝非虚情。

“关着窗,他听得到吗?”茗朏戏问。

元娘不确定这是否只是她的呓语,反问了一声:“醒了?”直至看到她惯常的表情,脸上瞬间绽开悦色,甚至不及站起,膝行靠近道:“听得到,这不就醒了!太好了!饿了吧?我去给你盛粥。”说完就利落地往屋外跑,刚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又返回去道:“我先去延医。”

此时已入夜,应是二更时分,茗朏叫住她道:“怎好犯夜!又不是什么急症,不过是内积燥火,外感风湿伤了脾肺,明早我写个方子,去肆上抓了药吃上几日便好了。倒是再不吃些东西,未等病死就要饿死了。”

“呸!说得什么胡话!”她转身出去很快又就端着粥碗回来,将茗朏扶起靠在软几上,边喂她边道:“女公子最是不会饿死的,纵是病得满嘴胡话不认人了,也还不误吃呢。”

“我何时不认人了?”

“女公子自昨日卯时回来到现在,总共醒了七次,刚回来时不到一个时辰就要醒一次,醒了说的话尽是什么‘席子去哪了’‘不能出声’‘得找白芷’什么的,乡医说是因为心中挂着事,又两次加了安神药的份量,才渐渐睡得踏实。昨夜世子在这守了三个时辰,你醒时却说‘谢君搭救’,问世子家可有什么吃食呢。”

茗朏想起前次醒时长兄问她可认得自己,原是因此。“杨家……”

“世子已经尽量帮着安顿了,除了几个老仆,下人大多发卖了,江原进了咱们府。”

“他没有……”杨伊之事隐秘,茗朏不知元娘是否知晓,便没再问,改口道:“他确是很会驾车的。”

“是啊。”元娘应着,被茗朏的话勾起了回忆,交叠间去岁秋景宛如一幅盎然彩画拓于如今这个黯然萧瑟的现实上,悲叹又撬动了更久远的锁芯,让曾经不解的感叹突然就有了意义。“从前常听先夫人道‘少时忧缘灭转瞬惮缘起’,世事果真是无常啊!”

此时茗朏一心只想问清杨伊情况,却不得不熬心待天明,便佯做困乏劝元娘睡下,可躺下后又忍不住咳嗽,虽偶有朦胧终是一夜未眠,四更刚过就听元娘出门去了。茗朏本是怕扰她睡眠才一直极力压着,此时意志有了松懈,咳嗽忽就激烈起来,她用小臂侧撑起身子慢慢坐起来倚靠在软几上,觉得比躺下舒服些,得以在天明前打了个盹儿。仿佛只过须臾,眨眼间守在枕边的人从元娘变成了羽羽。茗朏过去并未留意,这一刻才发觉她们母女竟这般相像。

“提笔作甚?”茗朏见她备了纸笔,不知何由。

“记方子抓药。”

原来元娘一早出门是去唤羽羽了,想是因她自己认的字不多恐记差了方子。

茗朏要来先前的方子,下药用量与她所猜一般无二,她又口述了新方。羽羽一一记下,与她核实好后就出门抓药去了。这剂药茗朏在山上时不知抓过多少次,早已烂熟于心,可真到自己下方时却总觉不安,反复斟酌药性,想就算真不见好也不会更坏,渐渐放下心来。此消彼长,对杨伊的担忧又席卷而至,深悔该先让羽羽去请长兄的。却不知齐玟烈已到了门口。

“元娘?”她卧于帷幔之中只听得开门声。

“说你一夜未眠?”

“不碍事。倒是……”她急急收声怕被旁人听见,待齐玟烈走近才小声问:“杨伊的伤可有好好医治?是何人送他出郡?可稳妥?”

“哪敢医治,出事后各处医馆药肆均有查守。好在我得知消息时就嘱人去堂妹那儿备了药,也还算对症。”

“堂姐那儿呢?”

“此处最严。我本想她独自一人,不如先到家中小住,既便于医你,也可躲避麻烦。却不想那卒长奉了郡守的令毫不通融,也只能暂留两人看顾着。”

“那送他出郡的人可说他醒了?”

“有凌凌守着,别担心。那晚羽羽回来后不敢说你未归,又担心被人发现,只能装作你在家的样子,无奈只能偷偷托凌凌送信给我。彼时我被困营中,凌凌谎称祖母心绞难忍,又有你当众退婚在前,让郡守卸了防范,我才得以脱身。本也不想让凌凌牵扯其中,可一听闻你未归家,雨夜深山,寻你才是最紧要的!”说到这,齐玟烈那因茗朏得救而暂止的心焦重又升起,不觉斥道:“那般危险,你怎能如此愚勇!?万幸是赶在封山前寻到了,再晚个把时辰你就等着暴尸荒野吧!”其实茗朏此时想起亦觉后怕,可若因为她让杨伊有了生机,又觉一切都值了。“我急于为你医治,心中又没有助杨伊逃脱的万全之法,正欲将他藏起,却听凌凌说柳家每日行舟打鱼,或可将人送到南江。若柳家可信,在搜捕的重心尚在山上时走水路已是最好的选择,且凌凌愿随船同行,待杨伊苏醒后再回。”

凌凌与羽羽不同,入府不足三载,相交才过一年,虽然茗朏平日对她从无不满,可事关杨伊却总觉不踏实。“长兄信她?若她背叛,不只是杨伊,我们家也会因包庇落罪。”

“月儿,此事她既已知晓,若力求稳妥,除却灭口,就只剩信任了。况且背叛对她又有何好处呢?当初她自卖入府,几年来在府中并未受过苛待,若家中蒙难,叛主之人不见得会比受背叛的主子晚死。一个弱者,能用一个冤死之人在恶人手里换得的,除了悄无声息的死,别无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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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殿那小仙又被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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