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旧日幸存者篇(四十二)

罗爱曜心狠手辣,决意要将纪复森就地绝杀。

就在此时,从螺状剖面逆流而出的这些黑浆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在空中滞留、汇聚,其毛茸茸的质感像培养皿的真菌。庄晓的喉咙里莫名漫出血味,他感到自己的肺部愈发难以获取空气。天边的圆月在不同质感的黑——黑鳞与黑浆之间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而所能见到的巨佛也是铜黑色的。眼前的种种越来越像是人刚刚闭眼所觉知到的黑暗。空中的碎石与击水不规律地交杂、盘旋,黑色浆液试图重新纠缠昆仑,不论是正置的三角还是倒悬的三角。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日安不到?烛龙何照?*1……昆仑铜柱,其高入天。员周如削,肤体美焉*2……“纪复森试图启动昆仑,祂毕竟是将昆仑视作飞船。祂知道只要加以利用昆仑的超空间结构,说不定可以直接在地球上打出一个洞,将祂送往远星之外……”郎放的声音忽远忽近,即便他就在庄晓面前。

庄晓已经没办法说话了,每一丝空气都异常珍贵。郎放的话语并没有停止,大概是为了安抚庄晓,他会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

“如何对付纪复森这样的存在,我们没有经验,佛子也没有经验。纪复森究竟能不能被消灭也需要打个问号。你不要低头,西王母的真身正在水里看着我们,其形态是不可为人直视的神话种,看见了会影响你的命盘。你也不要抬头凝视月光旁的佛子铜金法身,他正在结印——眼前的黑色现在要叠加上地狱诸障难的显现,你切记,不可以摘下眼上的布。

“呼吸不畅是吗?多想想你曾经快乐的日子。这里的场太复杂了,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层面,人只会越来越难受。接下来我会帮你的。庄晓,把你的左手给我。

“你虽诸业缠身,但你已尽了责任。地狱现,但并不为你而来。呼吸,缓慢地呼吸,长长地吐气,不要害怕。回到回忆里。度过这段痛苦的时间。”

庄晓依稀看见了爷爷奶奶,他沉入回忆,将自己拔出痛苦的、混乱的时空边界。光是想起爷爷奶奶,想到这离家的八年……还是九年?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们都变得好老好老。去年夏天,庄晓回过A市,远远地瞧他们,爷爷跛脚走,奶奶则是走得更慢,奶奶已经用上了助行器。不能再拖了。庄晓这一生不能再对不起更多的人。他们还活着,A市那样热,老人却还穿着长袖,三十多度的天,怕冷怕出了心理上的毛病。他们会像庄晓担心他们是否还活着那样,也担心庄晓是否还活着。

你知道的,纪复森。我不避讳想到你了。至少在这一刻,这些回忆,你所给予的一切,你所收回的一切,我看过、听过、摸过甚至吻过的一切都成了线索。好像那些单纯因为想起你就唤起的疼痛,会顺着回忆的线路慢慢传送、转移给你。从此庄晓又澄澈空明。

短短几年的相处看尽你以亿为计的漫长一生。

凝滞的空气复又骚动起来,垂死挣扎似的。庄晓在郎放的指导下,沉入回忆,为罗爱曜打开更多的获取线索的通道,也保护了庄晓的精神状态。

他们已经完全看不见战场如何了。蒋良霖的黑鳞化为层叠的盾,也化为包裹莲台的球,龙鳞的缝隙内似乎能见到诡谲光亮正在演变。

纪复森不论怎样试图进入昆仑,都会被佛子的结印所一一抗拒、还原。水下的西王母以瑶池为分界,做一个安全距离的远程施法。纪复森从来都不是攻击的好手。纪复森此刻的恐惧忽然没顶,是从个位数拉到了无穷大,精神状态连环地坍缩了,所尝试伪装的一切都破灭了。佛子降妖伏魔经验不足,可思路清晰、动作明了,仍是有如庖丁解牛。纪复森的收藏都给倒空了,纪复森也几乎给倒空了,如果说祂在太古宙的新太古代初次拥有某种自我的模糊感受,那祂现在至少已经退回到了中元古代,也就是前寒武纪。荒凉的汪洋中发育着最最简单的真核生物,已经有了“宏观”的概念,即肉眼可见。

再往前会怎么样?迷茫、恐惧使得纪复森的本体不再能维持那扩散风眼一般的巨大形态。解体了。那些有关时空的蜂窝结构一股脑地崩溃、散落,将黑暗场景变成了微缩的宇宙景观。

纪复森无法穿过自己再带着自己离开这颗星球。原来祂吞噬的本质在于这个悖论。祂无法既是通往远星的拓扑连接,又将整个的自己带去祂的目的地。更何况祂没有目的地。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欺骗这样的异神,说祂应该离开,却又于本质层面永远无法离开。纪复森是被人类的梦给骗了、同化了。从这一层面上来说,祂的不自由更甚于地球上任何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不自由。不在地球也是一样,也可以是月球、土星、木星、冥王星……只是在那些星球上,没有造梦的条件,兴许祂还会更泰然地适应环境。

佛之百手其实是罗爱曜的伪装,和黑铜巨佛一样,都是更为“安全”的形态。他真正的结印方式是在琉璃法身的内部所进行的,数以亿计的晶石般的棱柱折出种种复杂印契,正是通过琉璃法身,罗爱曜才能处理这历史长得吓人的纪复森。人们所能看见的黑铜巨佛手印是琉璃法身印契的选择性表达。

罗爱曜感觉到,他对纪复森的处理已经差不多了。他无形无相无色的法身,至多将纪复森处理到这一地步。纪复森的本体解体,但无法完全剿灭。罗爱曜绝杀纪复森的念头落了空。

他于万千远星投射的残影中,辨识出属于纪复森的微弱光亮。如今祂只剩这么一点了,罗爱曜要么选择将现在的场景封印住,连通纪复森一起封印在内;要么选择彻底抹杀掉这些纪复森的“残肢”,放走纪复森那微弱的本体。

是吗,是吗。罗爱曜忽然又接收到另一个微弱的许愿。那就这样做吧。

蓝色陀罗尼被忽然拥有自己的意志,紧紧裹住庄晓与庄理安。莲台亦是有转移的趋势。有那么一瞬间,郎放感觉他们这些人都被封在箱内,快递到了另一处。

箱子打开,众人发现他们已回到了居民楼中的宝殿。宝殿形态一目了然,也完全熟悉。

蓝色陀罗尼被骤然消失,再一转头,发现它已回到密宗造像之上,安安稳稳盖着。罗爱曜从密宗造像后走来,双手托抱着已昏迷的施霜景。

郎放最担心施霜景的安危,也对罗爱曜最心虚。罗爱曜面色霜寒,嘴上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施霜景放在密宗造像前的长桌上,作仅有主法者一人在场的仪式,仅为一个人。

转移宝殿是为了争取时间,尽早结束战斗也是为了争取时间。罗爱曜作真言密法的流程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是在于他没有使用任何法器,也没有任何协助者。复杂则在于他所用的加持语密是至难的。

无法估量时间流逝的多少,好在最终施霜景还是苏醒了。他直勾勾地望着宝殿顶部的藻井,美轮美奂,靡丽危险。

施霜景发现他像盘菜一样躺在长桌上,就要下桌,可一转头看见罗爱曜,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相当微妙。

不是旖旎的微妙,而是火药的微妙。

“纪复森的危险,我已尽力抹除了。”罗爱曜行至庄家二人身前,“纪复森并不能被我消灭,这也不是我的责任。他开了毁灭自己的这个头,命中注定不是我来收尾。总之你们的许愿我已经完成了。”

庄理安无辜地抬头望罗爱曜。原来祂不成语法的许愿也能被接收,但罗爱曜并没有当着庄晓的面点出来。

庄晓不回话。他已经太累了。

“佛子,你还要回那个战场吗?”一旁的郎放问道。

“不回。剩下扫尾的工作我没兴趣,也不属于我的分工。”

不远处的施霜景发出动静,想从桌上下来,可他好像对自己的身体有些失控,也可能是虚弱,总之施霜景的动作很滑稽又很可怜,郎放立刻就去帮他了。

蒋念琅举手,“佛子,我能做什么吗?”

“你不害怕?”

“害怕!但我的害怕已经完了。现在是不害怕!”

罗爱曜看似心平气和,其实心里那枚火星落地,一地枯草狂烧,有一种遭牵连的愤怒,而且愈想愈愤怒,愈想不清楚愈愤怒。

施霜景对郎放说:“我没事……血?啊,我擦一下。没事的!我能看见!打完了吗?谁赢了?”

“大概是我们赢了。良霖和西王母在收尾,佛子先回来了。”

“刚才我睡着了,你一直在背我吗?”施霜景又问郎放。

罗爱曜回身,大步走回长桌前,一把推开郎放,郎放刚要发作,罗爱曜就怒目相看,大有一副“我们之后还有账要算”的恶相。

施霜景下意识要躲,可没躲开,罗爱曜单手捏住施霜景下巴,那么俗的动作承载了那么多的凡人怨忿,“你如此冲动无教、冥顽不灵,对你这条烂命不在意——如若不想活,干脆我杀了你。我本就不得涅槃,如今我也不想再试了。”

施霜景的怒意给罗爱曜这番话血淋淋地擦了出来,烧火柴似的,亮且烫。

“罗爱曜,你装什么?你难道不是拿我的冲动莽撞下套吗?你教我什么了?我和庄晓有什么区别?你对我说玩就玩、说杀就杀,你涅槃不涅槃还能关我什么事?你到底教我什么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这些事除了我还有谁可以做?郎放吗?还是小鼓?”

施霜景被罗爱曜劈头盖脸一顿骂,那分钟其实根本不委屈,委屈是现在越说才越冒起来的浮泡,他还没说完,“你厌烦我的冲动,那你把我捆在柱子上啊!你什么都不说!你连让我‘留在原地别动’都不说!操,我还真以为我是特殊的,我混在你们这些人里面,我还以为我有点特殊……”

而且我还当真觉得,我有点喜欢你,你也有点喜欢我。

施霜景的眼眶红了。

*1:出自屈原《天问》

*2:出自《神异经·中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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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旧日幸存者篇(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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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