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接下来的行为都是机械反应。
大脑没办法处理直面罗爱曜密宗造像的感官信息,此刻的施霜景最适合当某些外来意志的傀儡。可是莫名地,施霜景似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掀开密宗造像的陀罗尼被,是为了让罗爱曜直接对上猖狂的异神。施霜景无意加入这场战斗,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拿什么来干涉两个怪物的战场?
陀罗尼被内略有起伏,施霜景一脚踩上经被边缘。
“别掀开。”施霜景的声音被扭曲、拖长,宝殿内的时间与空间性质都发生变化,施霜景所说的三个字有着蛇腹贴地而行的嚓嚓声质感,尾音破碎,湮没在不知来处的风中。
如果有人抬头且没有被罗爱曜的密宗造像吸引目光,他们会注意到施霜景双目流血,几行血泪染花他的脸,施霜景似乎能感觉到眼睛不舒服,不规律地眨动双眼。
施霜景跪地,隔着陀罗尼被确认庄理安还在被子下,他很快就摸到人,然后施霜景以身半盖住庄理安、与此同时,他从兜里掏出了第二条蓝色绸布,手脚笨拙地系在眼睛上,学着其他人的动作,埋头不看,且不再做其他动作。
或许施霜景体内疼痛的神经机制已经失灵了,也或许这又是另一场幻觉,总之施霜景大抵是受义务和责任的驱使才完成了这一切。
在纪复森设计好一连串动作之前,施霜景就已经满脑子想着美杜莎的比喻。他很会简化流程,思路简单,先做这个、再做那个,为什么需要有这么多顾虑?郎放的话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他。
没有人能看见密宗造像具体的长相。留在施霜景脑海中的这些视觉信息将永远无法得到妥当的加工,并转化为认知、意识,令他“了解”这一造像的真实面貌。
罗爱曜将其抹除了。罗爱曜不想让这些如爆炸般的、可怖的视觉信息成为施霜景一生的噩梦。
施霜景不需要知道这密宗造像有多少只手、持有多少种不同法器、捏多少种印。施霜景不需要记住造像的颜色是黑还是铜还是金还是寒铁。施霜景不需要透过造像的表情、神色来猜佛子的威能、宽恕、惩戒和无动于衷。
只要记得罗爱曜原本的样貌就好。记得他身为人类时的样子。记得那种鲜活的、生命的质感。罗爱曜只想让施霜景记住这些。
黑夜提前降临紫坪铺水库,如漆黑的碗钵倒扣。倒悬的昆仑三角簌簌地抖落下冰粒,抑或是盐粒、细砂和火药灰。水面平静,如果有人试图踩上水库的水面,会发现这已经完全结成了硬质的平面,是地板的质感。银白色灰粒渐渐铺满整片水面,像从零开始的积雪。昆仑三角进一步下沉,其最顶端仿佛马上就要触及到水面。它无规律地震颤着,仿佛会在人的视网膜上留下不可抹消的残迹,每一次轻微移动都是扩大它在人心中驳杂的阴影面积。
之前如风眼的纪复森本体已完全不见踪迹,似乎隐匿到了黑暗中。昆仑三角闹空城计,内部的墙壁、地面上布满罗爱曜的金色诫文。此诫文与留在施霜景身上的诫文完全两模两样,其功能性不同,诫文的形式也天差地别,远看有病毒的错觉。
罗爱曜知道,现在是科学的时代,他很期待眼前这一结构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甚至数学来解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罗爱曜的视角太无趣了。许多事物的存在和功能都是理所当然的。昆仑是仙山,所以昆仑可以移动,甚至用作飞天的载具。因此罗爱曜能理解纪复森为什么想将它作为“星槎”。至于昆仑为什么可以移动,它使用能量的原理是什么,罗爱曜一概不知,现在也不是寻根问底的时候。
昆仑内部有很复杂的地理结构,然而这地理结构是层叠、微缩的。昆仑九层,增城九重,曾有铜柱入天。增城内部不像现代人类建筑那样有固定的层高,置身其中的人不会认为自己进入某个建筑或是装置,对他们而言,每一层应该就如同现实世界,有无穷高的天,有夯实的地面。
“老天爷,活的非线性拓扑空间,生物感知不到整体的边界,会将循环的结构视作分层。”蒋良霖在瑶池底部发出这样的感慨,“纪复森为什么不去发展这一技术?用昆仑做飞船不如考虑用昆仑的技术做飞船啊。”
“我嗅出了一点奸商的味道。”杨慧说。
“纪复森躲在这样的结构里,非常刁钻,但非常符合祂的特性。”蒋良霖说,“其实最简单的方式是毁掉昆仑,但我不确定这种非线性拓扑结构与磁场的耦合会不会被破坏,如果耦合的深度超过一定值,破坏它就跟破坏地磁一样,这真就完蛋了。你不是说昆仑是神山吗?神山具有的神性有时候就是这样体现的。”
“罗爱曜会精细地调控……我就叫它‘因果场’吧,罗爱曜的因果场具有某种还原性,他可能可以顺利还原昆仑,并借这种还原的趋势和过程逼出纪复森本体。我寄希望于你对昆仑有招数,接下来得交给你了,我在旁边应付特殊情况。”蒋良霖诚恳说完,龙身爆裂成齑粉,弥散的黑尘才是他比较擅长使用的本体。他今年三十二岁,做人类二十五年有余,做龙不满七年,从来都是用人类的思维估算可能的成果和损失,估计到他的四十二岁、五十二岁也依然如此。
佛子宝殿内的脓黄色眼睛发出无声的叫喊,一度支离破碎,可在这般不可直视的威迫中,眼睛无法移动也无法闭合,更无法解体并隐藏进宝殿的角落。祂僵硬了。宝殿的主人因为某种紧急事件而移动着宝殿,原本他应该将这些碍事的人类都留在原地,留在这平平无奇的居民楼房间中,可他不愿给祂留下机会。宝殿强行转移了,连带内容物,一起转移到水库的巨大漆黑空间中,天地无明,密宗造像退进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本尊琉璃法身,诡秘奇彩却半隐于乌云间,微微倾身,其琉璃法身随法而变,竟是比昆仑三角还要庞大,坐群山间像佛坐莲台。整片天地晦明有致,如挑灯看画。
金色诫文在昆仑内所有的平面上附着、演变、增殖,纪复森留下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人、物、所谓收藏、历史、踪迹、存证……还原过后,都曾是水、空气、石、木、分子、原子、电子、中子……这种还原的过程需要非常精确的控制,比纪复森到来前更早的时间需要保留,否则昆仑将要解体;纪复森到来之后做过的改造要全抹消。
这才是会让纪复森感到最极致痛苦的方式。像纪复森这样的存在,不值得任何记录来证明它曾存在过。它的存在早于人类意识的出现,就将永远被驱逐出人类意识之外。
纪复森没有感知痛苦的器官,祂所有的痛苦皆是习得的,可他习得的痛苦都很肤浅,最大的痛苦不过就是死亡的痛苦,一瞬间戛然而止的、释然的痛苦。现在这种还原的过程仿佛是有另一条戒律从根本上否定祂的合理性,认为祂缺乏坚实的本质,以至于让人轻轻地逆拨时针,便使祂所有的努力都逆流回原本的模样。这样的惩罚本不应该随意地使用,可谁让纪复森并不在这一道德的体系内,祂没有为自己寻找到道德的立足点,反倒是全部毁坏了。规则的使用者亦受规则束缚,然而承认规则的存在比混沌的无知多出那么多清晰可见的结论果实。无知的混沌与有知的混沌是两码事。某种东西崩塌了,如此精细的手术剔出了如此完整的神经,这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比耐心,从没输过的人是罗爱曜。
昆仑三角剧烈地颤抖着,广阔的水面上,人和尘没什么两样。郎放率先感觉到他们被转移了,他非常警觉地抬头,只能见到巍峨的巨山倒悬,其凄惨不用言说。
没有人会看见罗爱曜的琉璃法身。他的密宗造像与琉璃法身皆不可直视,然而密宗造像的制作目的就是让人所看见,琉璃法身却并不常会在人的眼中以具体形态示现。都是见之若死,琉璃法身反倒比密宗造像更安全。
他们一行人随着宝殿被转移来,罗爱曜最终还是选择在宝殿中干脏活。他们原本做的计划是用宝殿保护剩下的人,罗爱曜示现法身,有条不紊地处理倒悬的昆仑三角,并找寻机会,给纪复森致命一击;蒋良霖与杨慧处理正置的昆仑三角,杨慧身为西王母,秘宝加身,不行也得行。
宝殿可以无限放大密法效果,是为了加速。
郎放拉起蒋念琅与庄晓,他们离昆仑三角太近了,昆仑三角的山巅离他们最多不超过十米,且还有继续下沉之势。
“跑!往边缘跑!小鼓,你拉上庄晓,你们先跑!”郎放吼道。
郎放能看见趴伏的施霜景。庄理安呢?施霜景的姿势很不自然,施霜景将庄理安护在身下了吗?郎放太担心施霜景了。他刚才就不应该说什么“佛子似乎给了你自由度”这种屁话。如果施霜景出了什么事,郎放要担全责。
“施霜景,施霜景,起来,我们要离开这里……你的眼睛怎么了?!你还能看见吗?”
施霜景神志不清,没有办法回应郎放。郎放扶他起来,施霜景身下的庄理安还蜷缩在原地,郎放一肩支着施霜景,只能用脚踢了踢庄理安,“起来,小庄,你也起来,抱着球,我帮你拿着陀罗尼被,我们要跑。你能听懂吗?跑!”
庄理安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身上的陀罗尼被已经被郎放掀开了。郎放顺势一指,将庄晓和蒋念琅逃跑的方向指给庄理安看。庄理安起初不确定要不要跑,郎放严厉地催促他,即使庄理安听不大懂,也能知道郎放的意思,于是他抱着金球奔向了那一大一小两个正在往外圈逃跑的人。庄晓频频回头,看见庄理安的身影了,他想拽停蒋念琅,等等庄理安,奈何蒋念琅身体素质太过硬,根本不动分毫,只知道郎放让他们往外跑——天上的昆仑要掉下来了!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
郎放背起施霜景,施霜景的脸无可避免地靠上来,满脸湿漉,血浸透蓝绸。正当郎放以为施霜景凶多吉少之时,施霜景开口了:“抓到纪复森了吗?”
“还没。”郎放喘着粗气,这仍是宝殿的场域,对郎放来说压力太大。
“还要多久?”
“不知道!”
“我好困,郎放,我能不能先休息一下……”
“不能!喂,施霜景,不能睡,会死!罗爱曜,罗——”
郎放的后背忽然一轻。该死,这是什么意思?施霜景被带走了?!谁带走的?千万不能是纪复森。郎放对罗爱曜的能力评估一下子失了准,佛子到底是强还是不强?然而下一秒劲风以昆仑山巅为圆心,一阵一阵扩开,像风浪。
失明的人会见到一层朦胧的清光吗?死之前会同时失明和失聪吗?好安静。一切都好安静。施霜景均匀地呼吸着,抵抗不了睡意,还是选择与睡意相拥。
罗爱曜的手虚虚抚过施霜景的双眼,拥抱确是实打实。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