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下的漆黑深水荡起异常的水波,并非如风吹过钩起的涟漪,或孤魂经受拖拽所带出的杂乱水迹。水的内部摆荡起混乱的漩涡,顺时针几圈之后又逆时针几圈,这样不规律的漩涡呈现出来就是直入地心的坠落,漩涡不成型,可深渊已成型了,只是不稳定。
庄晓就跪坐在这混乱口、漩涡口的最中央,这样可以低头凝视的机会绝无仅有。
他们每个人眼睛上的色布各有讲究。佛子宝殿色杂成空,如他本尊的琉璃法身一般不可直视,寻常的眼睛见了有极大的危险,就算不是寻常人类,例如蒋良霖这样的龙和郎放这样的孽镜台、沃燋石转世,也应当避免与佛子的本体设置打直接的照面。
绸布颜色是身份的指代。蓝色是佛子特许,红色是沃燋石显现,玄色是龙,明黄色则是纪复森本体眼睛的颜色——用庄晓的话说,其实应该是脓黄色——这里指的是异教徒。因此只有庄晓与庄理安需要虔诚、需要跪。
玉幢下的庄理安原本一副迷惘模样,可手中捧着红线球,借助这些枉死信徒的中阴身,庄理安的阿赖耶识蠢蠢欲动,大概是饕餮的瘾犯了,当下就有阿赖耶识要脱体的征兆。罗爱曜终于抓住机会,识别出庄理安这异于常界生物的阿赖耶识——如果说这些善的恶的寻常人类、动物、生灵的阿赖耶识是梳理得非常清晰的白色,那庄理安的阿赖耶识则像是爬满了霉点的斑驳杂色,一团又一团的、小丛的混乱点缀其中,可剩下的部分又在勉强遵循着秩序。
庄理安的阿赖耶识绝不可被形容成污浊。它生来如此,纯白与斑驳永远相争。庄理安尽力了。
罗爱曜无法改变庄理安的阿赖耶识之性质。阿赖耶识是个体、生灵诸法修行的种子,是天性。但罗爱曜愿意替他固定住他的阿赖耶识,这一异常的第八识既然已经存在,就不要消散了。罗爱曜微微俯身,双手按在庄理安颈侧,像是替他压住即将脱体的阿赖耶识,留在头中、脑中、躯干中。咒声更清晰、更具有实在性。罗爱曜直直望向庄晓的位置。
双胞胎多为共业,其阿赖耶识也是一分为二,虽各自成长,但具有同一根本。如今罗爱曜借庄理安的阿赖耶识来引他哥哥的阿赖耶识,这真是史无前例的。罗爱曜压根就不知道庄理安哥哥的阿赖耶识是否还存在,甚至连引魂时可以使用的名字都没有。
庄晓曾说:“已经死了,就不要起名字了,这样还能少伤心一点。”说完,庄晓沉郁寡欢,被人突然问起死去的大儿子的姓名,即便有理由不起名,内疚感还是在凌迟他。所以,“不知道现在才起会不会太迟,我没什么文化和灵感。叫‘庄乐’?我看过一套童书,主角是一对小孩,女孩叫苏菲,男孩叫庄乐。我不知道。给他起名像自欺欺人一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太敷衍了,还是不要用这个名字了吧?”
一声凄厉尖叫撕裂庄严法会。
庄晓听见了,施霜景也听见了,剩下其他人却没听见。施霜景几乎听得耳朵流血,人一下子就站不住了。庄晓身形一歪,险些从蒲团上摔下去。看来这尖叫只对人类有影响,其他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施霜景堪堪站住,别人只是见到两个人类受了动摇的模样,蒋念琅一脸关切地问施霜景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施霜景听不见,他做了个自己听不见的手势,尝试说话,可他发出的声音不论是自己还是其他人都听不见。庄晓更严重,他躬下身来,竟然是要解他眼睛上的罩布,只是他的手指肌肉在不规律颤动,他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手。施霜景按捺住自己制止庄晓的冲动,他以为其他人会注意到并帮忙,但他等了两秒,并不是。
蒋念琅和蒋良霖的动作几乎是瞬间静止了,而远处的郎放、庄理安和罗爱曜忽然化作朦胧虚影。施霜景松开蒋念琅的手,跑向庄晓,抓住他即将解开黄绸布的手,并努力将他眼睛上的布重新捆好。
“他来了……他来了……”庄晓机械地重复这三个字。
再过几秒,不知来处的尖叫声又响起,像是往施霜景的后脑勺打闷棍,胃里翻江倒海,欲作呕。庄晓的手又不听使唤了,施霜景紧紧地抱住他,同时他竟然感觉到自己后脑勺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甚至离他的头非常近。
某种濡湿的质感,黏腻的、冰凉的、渗透的质感,从施霜景的后脑到脖颈,再到后背,浸透了衣物,贴在皮肤上。可施霜景的身体很烫,他身上抄满了佛子诫文,两相接触,他浑身的诫文被强烈地唤醒了,金色陀罗尼如贴身之被。施霜景至多就只能做到这一地步了,他像是赤脚踩在湖中央,蒲团之下的黑水比海还恐怖,施霜景也害怕啊,他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故意要朝着脆弱无力的人类下手,挑软柿子捏。
在这一次尖叫止息与下一次尖叫来临之前的空隙里,施霜景忽然忆起了佛子密咒,也就是罗爱曜教他的召唤佛子的真言密咒。上一次被纪复森报复也是这样的情形,佛子明明已经到了,可他进不来。法器是佛子现身的前奏,法器可以抵御一阵子,然后要诵持佛子咒。是的,是这个顺序。
施霜景随身携带了那把残剑,他空出一手,在书包里找,很快就摸到了残剑的断面,忽然一下被割破了手。施霜景完全没发现,反正是找到了法器,然后诵咒。施霜景仿佛能感觉黑暗中的怪物正提气并酝酿下一次尖叫,施霜景忆持佛子咒的动作如此流利,难得做了一回好学生。
黑暗的吐息忽然被人扼住。紧接着,一根尖柱猛然刺穿其发声的部位,被引来的黑水中的秽物整个随着尖柱的移动而向上拔起,其混沌、狰狞、扭曲的肢体犹如根系,与黑暗密不可分。
施霜景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一直念。他发现他愈是念咒,怀里的庄晓就愈发平静下来,不再挣扎。直到罗爱曜和庄理安的身影终于从朦胧虚影定格为清晰的人形,罗爱曜牵着男孩从玉幢处走来。
罗爱曜将庄理安送还给庄晓,庄理安紧抱庄晓,不让庄晓回头,罗爱曜则是牵走了施霜景,手遮住他的眼睛,不要他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人不用说话,所有的交流都在心中完成。
罗爱曜:“我来了,你不用念了。”
施霜景:“为什么你就在面前还会发生这种事?”
罗爱曜:“这是它们的天赋,把我们隔开。”
施霜景:“你在拿我们人类当诱饵吗?”
罗爱曜:“……”
施霜景:“怎么不回答?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它很明显是冲着庄晓来的,你可以放任不管。我还没怪你打扰了这一仪式,你竟然质问我?”
施霜景:“这里唯二的人类就是我和庄晓,我以为你很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罗爱曜:“……”
施霜景:“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精神污染。”
施霜景:“我不怕。”
罗爱曜松手,施霜景看见了被罗爱曜称为“精神污染”的东西——庄晓的无名之子,它真的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它的阿赖耶识,而是一具血肉残躯,活像是从一整体上撕下来的,如今受一根幻彩流光的尖柱悬刺在空中,被整个吊起,如扭曲的浮雕壁画,更似爆炸后的残肢碎肉重新黏合并拥有生命的恐怖合成物。尖柱穿透它的喉咙,使它不得不仰头——如果那是头。那完全就是一个絮满脓液的鼓包,刚才的尖叫像无限放大了无脑儿出生时的啼哭,仿佛要挤出肺中最后一丝空气。
施霜景没有见过郎放的雕塑和画作,因此毫无心理准备。
从去年开始,郎放就一直梦到沙漏装置、夭折之子和吞食过程的意象,他们来到励光厂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难以醒来的噩梦。蒋良霖将罗爱曜拉入伙来解决这一事端,展示过郎放的作品,可那时也没让施霜景看。事实证明郎放的艺术造诣真的很高,但凡看过的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假设人类看了会更受污染,可真实在承受这一切的反而是人类。施霜景的心里只剩下愤怒,甚至将恐惧都调低了一个优先级。
该死,你们就打算让庄晓看这个?!
施霜景满脑子就这个想法。
罗爱曜很清晰地感觉到施霜景发火了。罗爱曜一直没忘,施霜景是个情绪激动时更容易受怒火支配的人,就像他第一次进施霜景的春梦,施霜景急了会对他的佛像身拳打脚踢。施霜景总是持有一种最朴素的正义观,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他什么是正义,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听。
罗爱曜:“这不是它想要的形态,它很痛苦。我会尝试帮它凝聚阿赖耶识,它和庄理安都不坏——都在努力不变坏。”
施霜景:“我刚才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罗爱曜:“帮忙。”
施霜景:“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罗爱曜很想说,接下来你需要做的只有冷静。但他没有这么说。
罗爱曜:“你跟着我。”
不用罗爱曜明说,施霜景知道,这是罗爱曜要拴住他的意思。施霜景不知道他在愤怒个什么劲,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了。两个月前,他会为这种壮举鼓掌。两个月后,他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施霜景认为罗爱曜也找不准施霜景的位置。
之前完全隐匿于黑暗中的宝殿终于缓缓显形,辉煌的金银玉宝都罩上一层暗光,朱红殿柱,金丝楠木梁足足七层,说是宝殿,更似巨塔,观察内部构造就会发现其并非一般的方殿,而是八面相围,为特殊的莲座型,从未有人修过这样的佛门宝殿。地上的黑水褪去,坚实地面重现,污秽邪祟的无名之子消失,取而代之挂在宝殿梁柱上的是一副明蓝拓印。
这样就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