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大智若愚篇(二十七)

罗爱曜还记得施霜景在家里柜子发现残剑的那天,他们的感情尚还朦胧,罗爱曜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只叫施霜景将断剑留在自己身边。那天起,罗爱曜就感觉到,此剑必将刺出。从金刚杵到文殊剑,文殊菩萨一直作隐隐的存在,让罗爱曜无法无视,却又不能断言。

数支箭搭在弓上,瞄准正意欲打断施霜景行动的青狮。罗爱曜不知晓施霜景能透过莲胎花瓣间的细缝看见他,他刚才射出的金刚箭抵消了施霜景伤青狮的因果——凡人不可伤神兽,否则有罪。

罗爱曜最清楚这传统的佛国观里,阶级最为鲜明,千千万万年了,怎么仍是如此呢,不可低位杀高位,不可同级杀,只剩下高位杀低位,然而他们这些佛又从来不说“杀”字,只非常圆满地认为一切烦扰生命是魔,降魔除障,天下清净,杀你是除我的障,若你不是我的障,我怎能杀你?若你不是我的障,便轮不到我。

然而现在弓箭作用一转,不再是抵消施霜景伤青狮的因果,而是罗爱曜主动出手,带着制服青狮的强烈意图。佛眼端视,望尽多重空间,罗爱曜锁定青狮,连放七箭。那头的青狮躲避不得,仿若虚空中遭人索命,青狮慌逃,撞上红柱,一箭射透它的左眼,将它钉在柱上,两只前蹄悬空,无尽的可怜,而后六箭分别射中它的颈部、脊梁、腹部和前胸。

最后一支箭就这样擦过施霜景的眼前,明明速度快若光,可施霜景就是读出了箭身的小字,是罗爱曜留的讯息。

罗爱曜说:杀了那莲苞。

施霜景被各种假讯息骗过很多很多次,他一介普通人要怎么分辨真假?施霜景撑大胆子,来到挣扎的青狮身前,猜想其他六支箭上是否留了讯息。

果然,其他箭上也有罗爱曜的留言。合起来是这样一段话:

这是文殊菩萨对我与你共同的试炼。

文殊借你的命格显灵,你便也可以使用文殊剑。

不必与青狮争斗,它是为刺激你破戒;人不可伤神兽。

你的剑应是用在我身上。

你所抱的莲苞内,是我另一个未完成的‘相’。

文殊仗剑刺佛以验法,你也应执剑杀我以验相。

杀了那莲苞。

罗爱曜品味下来,更认同地藏菩萨的转圜办法,他吃人、提前取祭品之因果,是送此人再入轮回,此手段绝对可称为杀人,罗爱曜也会承担其后果。这不,他从不将自己摘干净,自愿留在有情世间做修行。对于佛来说,杀人不会偿命,只是无限延长了自己与人间的牵扯。它们是很怕麻烦的一类存在,强调各人有因果业报,或许也只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密宗落定于人间,他行凡人的便宜愿望,是从中悟自己的大愿,然密宗的愿相比大小乘的愿,只象征一把钥匙。依罗爱曜所悟见的,他会做持钥匙的佛,而不是门后坐等的佛。生是授钥匙,死也是授钥匙,教度的体系明确,密佛为师,不上须弥,着眼有情人间。

他曾认为这是脏活,可现在看来,以染证无染,特别妥帖,特别符合罗爱曜的需求。他可以依旧做他的佛子,反正已是天下无敌;但也可以涅槃之后再转度回来,以菩萨相或明王相示人,或干脆找到自己的办法,密佛回世。还是涅槃了好,不然虽是天下无敌,可天外有天,始终不与佛同级,很难行方便。话又说回来,“脏活”、“麻烦”、“浪费时间”……像罗爱曜这样的存在,它的时间太多了,多到不浪费就显得空虚。有人做知识生产者,就有人做知识运用者,还有像罗爱曜这样的存在,既生产经文,又实践经文。

让施霜景仗剑杀他是铤而走险,因为文殊剑是真可杀佛。文殊的剑未有真正刺上佛祖,佛祖辩法阻退了文殊的剑,二佛合演一出苦肉计,教五百菩萨对自己曾犯下的罪愆释然。因此,这是一把徒有威力却从未出锋的剑。

罗爱曜不与文殊辩。若此剑一定要出,那不如让罗爱曜做第一个试法的佛子。若一切是幻,是起念又转念,是破执,那为何那五百菩萨要怕剑落己身?佛陀亦要怕剑落己身?

施霜景在青狮悲吼中消化着罗爱曜的传信。他想,他这辈子都搞不懂佛的弯弯绕了,说是慈悲,实际生杀。

要杀了莲胞。怎么杀?将剑刺进去?施霜景又将眼睛凑近,看莲瓣之间的狭窄空间。罗爱曜在空间的另一端,手上金刚弓化为金灰,刚才施霜景所见罗爱曜受伤,而那烧伤渐渐泛起了金铜颜色,像金箔一片片贴在罗爱曜身上。罗爱曜向缝隙处走来,施霜景下意识后退,可他抱着莲胞……要怎么做呢?啊,龛上有莲座,刚才是不小心将它摘了下来,应该放回去。

施霜景爬上台面,将莲胞放回原处,再次窥看缝隙。罗爱曜已上高台,在一阵短暂的黑暗遮蔽之后,视线清空,施霜景再也无法通过缝隙找见罗爱曜,视线越过那道窄缝,只见云雾缭绕的中庭,仿佛于天宫,雾气渐渐重了。恍惚间,施霜景看见云雾中隐约浮现罗爱曜那巨型的宝石琉璃洞窟法相,众宝石琉璃都悲戚地泛出冷光,如此遥远,如此不定,仿佛用尽一切力气让内心的所有激荡都安静下来,七彩的琉璃不再有光,原来那宝石琉璃法相消寂下来是这样一尊悲悯的残佛。佛门有那么多圆滑自在的佛,却只有这样一尊内心生满荆棘、自行运转而无所依的佛,行自己的道,于未知与隔绝中小心翼翼走下人间。

罗爱曜收起台上满受束缚的密宗像,换上自己肉身,铜雨为他铸金,此为即身成佛。然而即身成佛亦是一个死字。只是想保留肉身行于世,与相爱的人相守,怎么会这么难呢?罗爱曜只能寄希望于施霜景。即便他用七支箭传递了自己的讯息,可一切都只是猜测。罗爱曜不能保证施霜景按他所说的去做,就可以通过文殊的试炼;罗爱曜更不能预测施霜景究竟会不会按他所说的去做,因为施霜景这人就是这样,罗爱曜信自己还不如信施霜景。佛子有自己的执,佛子不能渡自己的执。

施霜景只剩伤心,不解为何世道一定要逼一个普通人以剑刺佛,更要逼一对爱人相互搏杀。他举目四望,柱上一只青狮哀叫似哭,文殊试炼他们,竟然还搭上自己一只坐骑,真身如此躲躲藏藏。好荒谬。自施霜景与罗爱曜打交道以来,其他所有佛都只是存在于口中、壁画中、想象中,叫人根本无法信服。

没有别的想法了。

施霜景谁也杀不得。伤神兽是破戒,伤爱人是破心里的爱与道德。他咽下苦水,拥住莲胞,他反手执住那把文殊剑,双手持柄,眼神黯然却坚定,心想,这既然是罗爱曜与施霜景共同的试炼,那便一起吧。

文殊剑锐利非常,贯铁如泥,穿通了莲胞,只是那么一刹那,剑锋就来到人身。施霜景故意让那力道无可收敛,长剑没入胸下,扎破肺,呛咳出血。大量的血渗入莲瓣的缝隙,施霜景当然痛,今日明明只是那么寻常的一天,他拿到录取,告诉了九泉之下的爸爸妈妈……然后就来赴死。施霜景恨恨地想着,罗爱曜一定不要像它们一样。不知道“它们”是谁,但罗爱曜一定不要成为它们。

罗爱曜的心脏猛地一痛,此后这痛觉逐级增加,到最后竟如同他一人承负所有地狱之苦一般,剧痛非常,凄怆,但不落寞。热血滚滚地涌入他空旷的金身中,啊,施霜景真是个十足的笨人,血肉交融到如此地步,罗爱曜不觉被玷污,反而觉得这是宿命般的重造。

光影重叠间,仿佛见到的是施霜景拥住罗爱曜,一把剑锁住两个人——罗爱曜微微仰首,他与施霜景都是一对新人,第一世的人与佛,相遇的一切都有关宿命智。就算这一刻死了,落入了轮回,两人以后亦是永远相关联的。罗爱曜不害怕,施霜景也不害怕。我将咒与法勾住你的姓名与性命,我将血与爱灌注进你的新相。

说到底,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死不足悔,只恨受人阻隔、挑战,逼二人作抉择。

施霜景长舒一口气,只是将剑刺入身体,这样的疼痛不如他生病将死那回。模糊间他见到一人踏空而来,步入殿中,拔下了那七支血箭,青狮化作见过的那只猫儿,健康又无限依恋地窝进主人的怀中。人不可见佛面,却见到雨过天晴。这一剑刺穿了施霜景,空虚却渐渐闭合,那清冷无情的、粉末一般的灰白色从眼底退去。

文殊对罗爱曜说:你现下见过真正的他了。你放弃了辩法,以身口意与三身来验法,苦炼心体,你的执以剑破你执,此之后你将心无挂碍。你们不是欢喜双佛,而是找到共行之道。菩萨相已成,你三相皆具,悲智双运,已做好全部准备。

七日后,涅槃法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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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大智若愚篇(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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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