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往南下,沉着又混沌地颠荡千里,紫袍金绣法衣已化灰了,白马四蹄瘦若烛,一路借宿寺庙中,僧众不知安西无,乡音难改入梵呗。一对蓝目从来都用来看经书、器具、仪式、殿堂,这一路往眼底塞尽山水,却未有人。雨雪也走,炙热也走,抵达岩窟前,白马化玉石,一眼也不曾留恋,封山辟支候缘觉。
千年前的事了,那般坚决笃定。罗爱曜继承这千般好,却无人真正有资格教会他,只好这样永永远远地靠自己开悟,信直觉,如此这样,不可能不自负。这自负之中,又有死水一般的、巨山一般的静默,亟待一把火投入暗沼,炸得个彻夜光明。
罗爱曜不做梦,无有压抑,没有潜意识、前意识等分层,一切的一切只有那一粒识的种子,而在佛国不过一粒种的识,于人类而言便是无边无际之汪洋。在没被送入俗世之前,罗爱曜的法身与诸佛同体,报身与诸佛互融。降入俗世,不知是缘分往前进一步还是被贬退,无忧也无疑,只觉得理所当然。罗爱曜也曾想过,他或许是否已经涅槃过了,只不过如那些大菩萨一般倒驾慈航,来人世有任务可言。
这样的任务却又是一项都没有。
直到现代,佛、菩萨、金刚、明王、护法、夜叉、天人……全佚失了,罗爱曜的慈海是一片孤独封闭海,不通往任何处。时至今日,听见汪洋上有亡灵一般的来信,罗爱曜同人类学会了怀疑、警惕,不断地正证、反证,只觉得这过程有趣,对结果索然兴味。
罗爱曜只知道,若是下一次进山,要带上一个人了。
如果一人无聊,那就两人。如果两人无聊,那就家家族族。如果家家族族暴乱了,那这世间也就变天了。像罗爱曜这样的存在,不怕变,只怕不变。他一人应对世道大变,大眠一场了事;若二人应对世事无常,仍是可以大眠一场了事;若子子孙孙应对天地动荡,唉,要着急的。若密宗只剩这一位佛子了,那些佛不着急吗?罗爱曜总在漫想中抓那一丝直觉。想着想着,便又要起床了。罗爱曜的一切睡眠不过都只是在装,千年也是装,八小时也是装,想睡是装,不想睡也是装。
施霜景拿到录取,又可以上四年学,欢天喜地,还不知道报会计专业的苦要吃一辈子。那咋了,又进四年象牙塔,少上几年班,反正现在退休年龄已恨不得一键拉满。施霜景早晨又给驾校教练打一次电话,说他考上大学了,这两天先不去练车,他有好多好多事要干。
罗爱曜就看施霜景到底有哪些事要干。
施霜景买上一大袋纸钱,等不及录取通知书寄到,反正是打印了录取页面,打印了好多张,也可以当纸钱用。施霜景说:“我要去告诉我爸妈!我也考上了!我也是大学生!我想让我爸妈第一个知道我考上大学了!”
所以前一夜施霜景才琢磨了一晚上的吉他入门,很有定力似的。
罗爱曜随同施霜景,第一次去见施霜景的爸爸,仍是殡仪馆骨灰堂最后一格,两人蹲下来还得弓腰才能看见骨灰盒。施霜景顾不得擦骨灰盒了,反正他过年期间才来过,玻璃柜门里又没有灰尘的。只见施霜景点了香,合掌夹住,赶紧默念。
这次就远不如上次来上香那般煽情,施霜景飞快地报喜,跟爸爸说完,也跟妈妈说。不知为何,今日施霜景对着妈妈反倒讲得更多,讲他高考怎么受罗爱曜的照顾,讲他毕业旅行去了三亚,给太阳晒焦了,现在练车就焦上加焦,讲志愿填报的时候大家都劝他别学会计,唉,这一录取是有些淡淡的焦虑,万一选错了专业,上大学上得崩溃咋办?
手里的三支香都燃得只剩半根,施霜景才依依不舍地将香插进香炉里。这回罗爱曜送了施霜景一座小香炉,让施霜景烧完直接将香炉放进骨灰间,来上香的,怎么能连个香炉都没有。
施霜景席地而坐,把好消息分享给了最想念的人之后,他才将自己的录取截图一一私发给亲朋好友。施霜景手指动得飞快,跳出的对话框全回掉。之后,他带罗爱曜去烧纸区给父母烧纸钱。
“罗爱曜,你说我爸妈到底有没有转世啊?”施霜景右手一厚叠纸钱,左手三张一折,攥了好大一把折好的纸钱,等左手握不住了,再一把丢进火里,这青天白日烧纸都能烧得这么旺,他爸妈一定很高兴。
“应当是有的。你可以去问蒋良霖。”
“算了,万一他们没能转世成人,我会伤心。”施霜景又丢下一丛纸钱。
纸钱不能让罗爱曜过手,没有佛子给死人烧纸的道理,是大不敬。于是罗爱曜烧了施霜景那几张打印出来的录取通知,有点像家庭教师向家长汇报工作。
六月的D市室外,本该热得喘不上气,可施霜景站在烧纸火堆前,一点不觉得暑气蒸腾,对他来说,这温度好像很合宜似的。一回到D市,他就恍惚觉得一直是春天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没离开,换别人在室外烧纸钱该汗流浃背的,施霜景却浑身干爽。罗爱曜不是人类,自我调节能力很好,当然看不出什么,大夏天穿风衣也不会有事。
施霜景下意识摸摸自己项上的佛珠串,别人看来可能是时尚单品也可能是土气单品,施霜景却早已经习惯了。从昨夜起,施霜景就觉得这玄珠很潮湿,像是渗出细密的水珠,可他不管用什么去擦也都擦不掉这湿意。今天暴晒一上午,再一摸玄珠,竟然是更加潮湿,像内外温差大,雾滴作水。
“罗爱曜,你的佛珠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施霜景摘下珠串,递给罗爱曜。罗爱曜不解,珠串在他掌心盘踞成塔,他仔细摸摸,前几下完全没摸出异常,是大约抚摸到第十下时,才好像与施霜景共感一般,摸出濡湿的感觉。
这叫罗爱曜打开佛珠内的空间瞧看,只见一片幻海般的迷雾,众法器浸在这水雾中,有说不出的阴凉之感,可这阴凉又非阴森,而似一种良好的保存法,罗爱曜能感觉到法器受到滋养。他下意识清点法器,不清点不知道,清点完吓一跳。
施霜景等了大约五分钟,罗爱曜将意识抽离回来,问施霜景:“你的金刚杵和文殊剑呢?”
“我以为金刚杵被收进去了……不太清楚文殊剑,我平时不会清点这些法器。”他也不知道怎么清点啊,施霜景纯纯把佛珠当许愿机,反正需要的时候起心动念即可。施霜景仔细一琢磨,东西在他手上丢了,他反问道:“金刚杵和文殊剑不见了?”
“是‘不见’了么……这很奇怪,也很难讲。”罗爱曜顿了顿,“就像我能取用其他佛的法器一样,其他佛也可以取用我的。是文殊菩萨收走了么?”
施霜景高考前没去拜文殊,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呢?施霜景以为自己闯了祸,抚抚胸口,今天好像没有上次那样的不祥预感,于是施霜景说:“去文殊院问问吧。”
罗爱曜不置可否,二人收拾了东西,回停车场,罗爱曜兀自在车外站了会,不知在想些什么,再坐进车来,他便打开了导航,定位为文殊院。
其实不是非要去人家的寺庙才能问,只是觉得有欠因缘,不得不去。罗爱曜甚至有些发怵。这世上很难有事物让他感到心凉,不是失意难过的心凉,而是字面意思,一颗空无的佛心幽幽地坠着,有真空的凉感。
从六月到七月,文殊院的游客络绎不绝,赶暑假旅行,也赶高考许愿与还愿。罗爱曜将车停进地下停车场,他让施霜景将佛珠绕几圈戴成手串,戴在脖前容易引人注目。
文殊院修得气派漂亮,在闹中取静,黄墙金匾,鸦瓦红栏。游人熙攘,周边的食物也多,罗爱曜问施霜景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进去,施霜景一眼看穿罗爱曜:“你是不是想要拖延时间?”罗爱曜哑然。
要拜文殊院的人,皆可在进门处领三根免费的香。罗爱曜向施霜景交代道:“不要领香,也不要拜,我们就是进去看看。”
施霜景心道,这又不是刺探敌情,怎么这么郑重?
第一殿为山门的天王殿,内为弥勒佛。施霜景和罗爱曜都没领香,其他人都领了香,好像不跟他们的节奏走是有些不敬,像是纯粹的观光客。罗爱曜明明就是佛子,可施霜景莫名怕罗爱曜犯忌讳,遂一路上紧盯他。罗爱曜缓步绕开天王殿,直奔三大士殿。
三大士,是指文殊菩萨、普贤菩萨与观音菩萨。文殊院并没有专供文殊菩萨的单独殿,所以要拜文殊的,皆等候在三大士殿前。此殿香火旺得不得了,人亦多,根本不会有任何落单的恐惧与陌生感。可独独罗爱曜通体生凉,迟迟没有走到敞开的殿门前,看三大士金身。
这是怎么了?罗爱曜很难解释自己的反应。
正当罗爱曜怔神之际,一只简州狸白猫从拜垫上缓缓苏醒,大张猫嘴,打了个哈欠,便一晃尾巴跳下垫来,寻觅去处。施霜景嗅着香火,心情舒畅,裤脚忽然一阵摩擦,他低头,看见那寺猫正和他打招呼。施霜景蹲下来与猫玩,下意识给猫擦掉眼角分泌物。
可在罗爱曜眼中,那猫真是猫吗?这样一只毛发松散的小东西,身后却有灵,青毛生锐气,化影香雾中。猫只是猫,而那只青狮如鬼似幻,借猫的鼻尖,闻了闻施霜景。
如一捧盛满水的玻璃球从天高坠,落地溅散开。清凉寒气随佛香广散于文殊院内,霎时间三大士殿前只剩一佛子、一人、一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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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大智若愚篇(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