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吗?”
“饱了。”
“吃了什么?”
“……为什么不开灯?”
那双手蛇行至施霜景的腰腹,冰冷抚摸,这触感马上就令施霜景想起他们的第一夜。施霜景在心里使了力,才没让自己推开罗爱曜。眼前不能视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不开灯会比较好。”罗爱曜说,“怕你会不专心。”
施霜景马上就明白了,罗爱曜一定又是在搞些见不得台面的仪式性东西。这么想着,施霜景愈发觉得脚边毛茸茸的,分不清踩着的到底是地毯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罗爱曜搂着他走,施霜景来过这房间很多很多次了,脑袋里有基本的地图,知道哪里有桌椅、区隔,房间里一点光都不见,就连窗帘都换成了最沉重的黑布,人类的眼睛无法捕捉任何光亮。
罗爱曜痴迷地探摸这人类的脏器聚集地,腹部的皮肤与脂肪之下,黏腻、模糊、混乱的一团,这行为近乎怪癖,对腹部血肉的痴迷如此野生、原始,像草原里埋伏的狮在等一头过路的鹿。施霜景呼吸渐快,不久后上身的衣服就被罗爱曜尽数脱掉了。什么都看不见,不如闭上眼睛。施霜景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床上,可走到似乎是床的位置,却没有床。身侧的罗爱曜转至身前,两人胸膛对胸膛,施霜景感觉到心跳,遂进一步放心。
可下一秒,他的身后贴上冰冷的人躯,施霜景吓一跳,下意识回头,罗爱曜却掰住他下巴,“看我。”
“背后是谁?!”
“我的法身。”
施霜景被罗爱曜搞得很错乱。他明白今天下午罗爱曜的暗示是什么意思——要他好好吃饭,然后来房间“双修”——不就是上床、□□?可罗爱曜不就在他面前么?有人身在的情况下,法身来干什么?
施霜景试图推开后面的存在,太毛骨悚然了,那种非人的、异质的、神秘不明的鲜活存在,更可怕的是,这鲜活存在对他存有天然的亲昵,施霜景甚至无法分辨罗爱曜的法身是否是近似“人类”的身体。这不是施霜景第一次接触它,施霜景常常觉得罗爱曜的法身更近似于雕塑,却是那种易于变幻的雕塑,并非胶质或流动质,这感觉无法诉诸语言,只是一股脑地塞进施霜景的感官。初体验是冰凉,然后是温润,让人怀疑是玉石,可再仔细一摸,心里毛毛的,仿佛摸到了玉石里流动的灵脉,像是能感觉到另一种生物的脉搏似的。半像不像人类的东西往往最恐怖。
整个仪式现场其实并不可怖。为了方便信徒供奉,许家撤走了所有桌、椅、床,尽量留出空地。卧室天花板埋有那张蓝色羊皮唐卡,原先是床的地方则放有材质特殊的须弥座,寻常的须弥座往往是石制的,可仪式中的须弥座有着近似皮面鼓的结构,须弥座的腰身坚硬、稳固,在本应放置佛像的台面一层却是柔软的,仿佛绷了一层坚韧的软皮。在这层皮台之下,可发现须弥座为中空,八边形的台身围出一个池,内里填有赤色泉水。这可不是一般的须弥座,座身石材取自佛子所诞生的石窟,池中水取自育养佛子的红泉,须弥座的柔软台面取自佛子诞生之后泉中枯萎的巨莲,莲叶萎缩,莲花褪成晶莹如肉的质地。这须弥座是佛子自己修的,也是每次仪式现场他自己所放置的,不流入信徒之手。
每位信徒的供奉流程都如下:进门,眼睛蒙上不同颜色的软绸,净手,来到佛子的须弥座前,心想佛子之形,也想作明净蓝光遍洒室内。佛之万万相,对一人便是一相。信徒只对自己所想之佛子相作供奉、施礼、还愿、祈祷。不点香,磕头作揖跪拜随意,一要心诚,二要恐惧,三要自愿将这恐惧当做警示,最后怀揣恭敬之心离开供奉现场。今年是许家作主持,出来之后,所有信徒将绸带系在许家做的佛手雕塑上。
施霜景被推倒在这须弥座。
一夜极致尽兴,罗爱曜与施霜景狼狈地找了酒店的空房间住进去。二人洗过澡,施霜景靠在罗爱曜胸前,没力气回家,却因酣畅淋漓的一场X爱而深夜无眠。
“这是我病好之后……第一次做得这么……”
“怎么?”
“做得这么不要命。”
罗爱曜的笑声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他低笑道:“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之前从没学过的东西。嗯……多神奇啊,我教你的都是世上已有的知识,你教我的却是世上未有的知识。”
“你很像那什么……对,哲学家。我经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像我们这样常常讲经的存在,不是在对别人讲,而是对自己讲。”罗爱曜道,“我不会怪你听不懂,放心。”
落地窗帘大开着,城市天际线处已泛白,宽阔马路两侧是高楼大厦,折光,重重复复地折光,红的绿的是米粒般的交通灯,黄的是街灯也是过早亮起的家居灯,银白的是车灯。只需要拉开窗帘,室内都这般色泽鲜明地微微发亮。罗爱曜与施霜景不需要开灯,这样的□□后谈话还像同盟……或是共犯?施霜景最近学习压力大,这样做一场发泄式的爱,心底就没有那种灵魂的焦灼感。一部分的罗爱曜则是在施霜景看不见的地方战栗着,耳畔犹回响着玉石相碰的**的声响,这一部分的罗爱曜会将兴奋的时间无限延长,并利用这样的兴奋去处理积压未动的本职工作。
“今天的马凯歌和梦里见到的不一样了。”施霜景倒是显得比罗爱曜更专注,“我还记得我在梦里看完了你在马家大宅的所有遭遇,除了最后你辩经的那部分。其实我挺不习惯在现实生活里见到马家人的,尤其是见过他们那副样子。”施霜景指的是马家人的畸形佛胎半成品法相。
“罗爱曜,在你的梦里找马头明王线索太难了,我没帮上忙。我记得你已经找到了两位护法神,一位是鬼子母神,另一位是龙王护法。马头明王愿意做你的护法了么?”
施霜景的手指皮肤皴皴的,□□情,在水里做了半天,还洗了两遍澡,罗爱曜仔仔细细地捏施霜景的指腹,两人的手在被子里,做最微小的幸福的接触。
罗爱曜自豪道:“如果我能悟出我的明王怒相,那马头明王就不会拒绝。我觉得差不多了,回到家就能看到结果。这位马头明王被信徒反误了,行事上有些乖张,出现的形式常常像是挑衅,但他本尊应该没有这个想法。我从他身上悟到了一点,那就是暂时不要将自己的法身独立出来,成为独立的本尊……或许暂时三位一体就比较好。我又扯远了。谁说你没帮上忙的?你当然帮了大忙。”
听到罗爱曜肯定自己的贡献,施霜景高兴。他随意一摸,忽的摸见散在床上的一枚指环,光是在手里转了一圈,就能感觉到这戒指的朴素古意。施霜景将戒指拿出一看,竟然还是一枚宝石戒指,宝石太大颗了,戒圈又太简单了,怎么看都不是现代货。施霜景将戒指递还给罗爱曜,罗爱曜倒是让施霜景戴在无名指玩一玩,可惜戒指尺寸不符,戴食指都嫌大。
从罗爱曜的描述中,施霜景知晓了,原来法身上的那些仪具饰物也都是随佛子的到来而一同到来的。罗爱曜的一些法器也是如此,生即带来,一些则是他后天搜集得到的,罗爱曜的法界有时会有通道,去往其他废弃的佛与菩萨的现世法界,就像那是独属于罗爱曜的荒原与探险。
这个世界……这偌大的、多层次的、多孔隙的世界里,有一个就连罗爱曜都不能参悟的储藏与价值系统,往高了说是诸存在的生与灭,像佛子再往上有佛与佛之国度,像其他生物有他们的天门或地府;往低了说是人类世界的财富与资产系统,罗爱曜有时觉得自己的财富是某种报酬,但仔细想想,数额远多于报酬,条款也远多于报酬。跟罗爱曜有相似疑问的还有蒋良霖。他们都是某种黑卡的持有人,但就连蒋良霖这个金融系统出身的人也没能搞懂最深层的原理。哦不对,蒋良霖持有的是黑卡,但罗爱曜持有的是储蓄卡。罗爱曜虽然行事混沌,可他还是比蒋良霖更会积德。
“有钱好啊,但太有钱了也不好……钱够用就行。”
施霜景摘下戒指,忽然很无厘头地套在罗爱曜的胸上。罗爱曜愣住半秒,施霜景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展现他的天才性。罗爱曜将戒指转移回施霜景胸前,戏谑道:“你的比较大,圈起来正正合适。”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施霜景脑袋还是懵的,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到了下午要返校的时间。施霜景弹射起床,满世界找自己的裤子。更恐怖的事情是,他的作业没写完。天哪,回学校晚自习,估计晚上又要考试。
施霜景狠狠推醒罗爱曜:“对了,我最近要三诊……可是这几天我一想到高考就发抖,怎么办?”
罗爱曜摸出一条内裤,扔给施霜景:“不论怎样都要考的,能怎么办?考就是了。”
施霜景穿回自己那条污糟的内裤,他必然要回家换一次衣服。“我还没问过你,我要是真考不上怎么办,你帮我找活干?”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什么要我帮你找活?”罗爱曜打哈欠,“不是喜欢唱歌么?拿钱去买设备,自己学录歌……干脆再学学作曲、作词,既然喜欢,就要试着往前走一走。”
“我不行的吧……”
“那就高考。你朝我许了愿,说到底这还是我的责任之一呢。我得送你进考场才行。”罗爱曜也起了床,穿衣服,他先带施霜景去吃个饭,再开车回家换衣服、取书包。
他们避着信徒离开酒店,罗爱曜问施霜景想吃什么,施霜景其实还是想吃自助,可这个点正是酒店自助暂停供应的时间,而且施霜景一想到他们在别人做供奉的房间里大搞特搞,就没脸再回去了。罗爱曜再一细问,发现施霜景是想吃肉,想吃牛排,于是罗爱曜直接带施霜景去附近的西餐厅,吃了一肚子战斧牛排再回家。
施霜景坐在教室里,考试走神之余,在草稿纸上写下“谈恋爱谈昏头”六个字。老师监考发现他在走神,给了他一记眼刀,施霜景灵魂归位,把这莫名其妙六个字划去。这是在考理综呢!他们每周日晚上都会花两个钟头做理综卷。施霜景考得人都要冒烟了,归来仍是理综一百三,走狗屎运了蒙对选择题就能上一百四。
距离高考只剩不到五十天,施霜景焦虑啊。他现在找回了当年中考的状态,那时施霜景的成绩虽然比不得D市好初中里出来的学生,但在厂校里算很不错的了。如今施霜景补习归来,在班里考试竟然经常单科排前几名。家里的罗老师似乎很会查漏补缺,先为施霜景找出优势学科,然后罗老师充分使用自己的特长,在家狠抓施霜景的数学和物理,在数理两门里,他还为施霜景找到了优势知识点,例如施霜景挺会做数列题和立体几何,物理则是挺会做力学题。
信心逐渐建立起来了,施霜景碰见这些题目也就不会抓瞎,至少还有几块肉可以吃到嘴里。施霜景今晚力学碰撞大题做得很顺,前两问都轻松做完,他一看时间还有剩,就顺势打算为第三问写个公式。写着写着,施霜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思路,反正从这一行开始,做对了是施霜景赚到,做错了也不扣分不是?施霜景自然地作答下来,将答题纸这一格填满。
考完理综,还剩四十五分钟的晚自习时间。施霜景写不完周末的作业了,只能挑着做,剩下的当然是抄!施霜景课间时分和杨玲玲互换了两门课的作业,善哉善哉。
张国强是班主任,收了卷子当然是他先改物理部分。他吹一口茶叶,厂高的学生质量不行,其实越到高三后期,改卷难度越小,很多人早早就放弃了。老教师改卷如流水线,先看大题,改着改着,张国强忽然发现有人把力学大题做完了,他大致扫一眼过程……嗯?没毛病?示意图都画了?这时张国强才翻开学生姓名。竟然是施霜景!
从这一晚开始,张国强真对施霜景有些改了观。他能看出施霜景的学习状态越来越好,但总体来说不对施霜景的考试成果报太大希望。今晚的考题是某年的高考真题,不是S省的,但这套卷的难度与S省高考卷难度差不多。这次周日理综随堂考,施霜景的物理拿了七十二分。
施霜景赶在晚自习结束前抄完了作业,心里对科任老师有点抱歉,多出来的时间他要回家向罗老师请教!施霜景每天都会问罗爱曜一道物理题和一道数学题,让罗爱曜一遍遍地教,不学会百分之七十以上不收手。
回到家中,施霜景搓搓猫头,他捧起玉米,一闻这小猫的鼻子就知道,它的佛子爸又给它喂小零食了。罗爱曜倒是没再玩麻将了,坐在餐桌前噼里啪啦敲电脑键盘,显然是在做正事。
施霜景抬头望向佛龛。
“啊——这是你的明王怒相?”施霜景稀罕极了,两步凑上前去,不好直接伸手去取,罗爱曜头也不抬地说,你随便拿。
这佛子明王怒相像简直是工艺品,施霜景小心翼翼地接下来,还不自觉地用衣袖擦拭它。
与马头明王像那横眉竖眼的样子不同,佛子的教令轮身明王怒相竟然相貌清俊,似菩萨样。他的明王为三头八臂,从左往右,各面分别为独眼、双眼与三眼。正面的双眼面相是善而有情的,可这双眼又冷到了极致。独眼那一面实则是闭上了双目,而獠牙之口大张,眼从口现。三眼那一面则均为竖眼,看破一切妖魔。佛像整体颜色极为清浅,简直像是一整块蓝玉雕的。身后是日轮与月轮,是极其对称的繁丽光环。八臂中,有四臂持有佛子莲花法器,剩余四臂则持有各色武器,施霜景看见一把弓箭,心想原来罗爱曜还会射箭?唐代的教育好到位啊。
施霜景:“你审美怪好的。”
罗爱曜:“当然。”
施霜景:“我放回去了。真不错……他们,不对,他也会显形么?”
罗爱曜:“暂时不会。你可以收好我的明王像,他们是真的很能打。”
看来罗爱曜吃亏真的吃了太多次,被偷家也不止一两回。明王像好啊,明王很有战斗力。罗爱曜满意的不得了,就让施霜景收进他戴的佛珠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