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大智若愚篇(十)

施霜景数不清自己这是几进宫、找警察,这么一次次麻烦人家,施霜景心里很是抱歉。不过施霜景这一整天都没接到警察的电话,也没被警察找上门,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抓到高峰。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施霜景认为无论如何也要见刘茜一面,只是不知道她会如何作想。想起昨天给刘茜打的那通电话,施霜景略略有些后悔,当着一位母亲的面,说要报警抓她的孩子。施霜景站在福利院门前犹豫许久。

现在是孩子们全洗净了即将要睡觉的时间,春日的晚风很浪荡流连,像柳叶,也像归鸟的弯钩似的细羽。施霜景将书包藏进大门旁的花坛里,爬铁门,利落地翻身、落地。刘茜在二楼的寝室里,一盏黄灯足够照满一整间。施霜景犹豫着,还是给刘茜发了消息,希望能和她聊一聊。

未过多时,刘茜从二楼寝室里出来,与小院里的施霜景对视。她拢了拢棉服,下楼来,手里找着钥匙,“来我的房间吧。”

这次再来刘茜的小房间,屋内略显拥挤,刘茜买了带轮子又带罩子的立式衣架,把冬日的厚衣服一件件码进去。刘茜让施霜景坐在床上,她拉开了衣柜,原来她把鬼子母神像藏进了自己的衣柜里,是怕公益组织的调查小组看到这宗教物事。

屋里充盈着一点寒凉、尴尬的空气,主要是施霜景尴尬。在亲儿子高峰面前,施霜景和福利院的所有孩子都是假儿子、假女儿。施霜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心里难受。

“小景啊,明天调查组还要过来一趟,你还要不要来?”

“还是中午吗?我有空就来。”

刘茜提了暖壶,想给施霜景倒杯热水,便打算出门去食堂找空杯子。施霜景拦住她:“不用麻烦,刘奶奶,我说几句话就走。”

“这样啊……小景,那我也说几句话,就几句。今天我想了一整天,全在想这几句话了。”

刘茜也坐在床沿,与施霜景并排坐。她将施霜景养得很高、很英俊,兴许刘茜与施霜景本就是有缘的,打从巴士站接到流浪的施霜景那天起,他们就有缘。“小景,我和调查组的人聊过了,我会在福利院干到七十岁。七十岁,我也该退休了。我现在六十八岁,还有两年。”刘茜说。

“你要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呀。我不想去住养老院,趁着还能走走,可能会全国各地转一转。”

不,施霜景想问的不是这个。“然后呢?”施霜景追问。

刘茜看向衣柜里的鬼子母神石像,莫五娘死得那样早,刘茜则是托了现代社会的福,活到老了、丑了。刘茜深吸一口气,说道:“没有什么然后,我就这样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过。莫五娘说了,我对她好,她也就对我好,会让我利利索索地离开。我就在等那个时刻。”

面对一位老人的失望与执拗,施霜景的嘴张不开了。刘茜的年龄是施霜景的三倍,刘茜做出的选择,施霜景又怎么能不理解?

“小景啊,你莫要担心。你好好地考试,好好地过日子,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你不欠我什么的。我照顾你们,你们也是在照顾我。你真的不要担心。我在福利院的日子很快乐,但我不会在福利院待到我走不动路,我要利利索索地走。我结婚选错了人,没教好孩子,这都是命。”

“奶奶,那你还回那个家吗?”

“莫五娘说,她是这方土地上管母亲与孩子的神仙,要我许愿。我要许什么愿望呢?我又不能换一个儿子。我把他生下来,我这辈子都有责任。警察抓到了高峰,你去见过他了吗?他应该已经精神不正常了,什么都对警察说,他对警察说他欠了一百二十万,可他昨天对我说的是二十万……我不会回那个家,太恶心了。我感觉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我不爱我的前夫。以前爱过高峰,现在不敢爱了。太恐怖了。要是可以不用做他的妈妈就好了,这样我就不必再回那个家。所以我向莫五娘许愿,我想不做任何人的妈妈。我想当做我从来没有生过孩子。”说完,刘茜长长地停顿,这沉默长得像吊绳也像脐带,而刘茜下一句话剪断了这根脐带,“我不知道高峰现在还记不记得我。他不记得最好,带他的老婆孩子回家吧。他没有妈妈,我就当这几十年来给孤魂野鬼做奴隶,十几年前才从鬼故事里逃出来。”

这决定做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只有刘茜才知道,她其实从十几年前离开那个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些年过去了,漫长的隐痛结束于今日的阵痛。她既痛苦又轻松,浑身空落落,前路和退路都白茫茫。孩子割走了,前夫便也像腐肉一样脱落了,于是名存实亡的家庭解散。她刘茜是高考恢复之后的大龄高考生,毕业后辗转企业,最后入职国企,做会计做到小领导,退休后拖一个小箱子就来福利院继续发光发热,她这一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看尊严比看自己的命更重。

刘茜说,她不想做任何人的妈妈。施霜景有自己的妈妈,所以她从来都把刘茜当奶奶。施霜景只说:“你走遍全国以后,可以再回励光厂来,厂里什么东西都便宜,买菜、生活都方便。莫五娘在这里等你,她也会陪着你。神佛的爱比人的爱长多了。”

“我们是女人搭伙而已。”

“我知道。我又没说别的。”

“小景,”刘茜喊住施霜景,她的眼睛湿湿的,刘茜已是老人了,可她的眼睛却依旧明亮,“是我偷享了你妈妈的福,你是个好孩子,我特别高兴能看着你长大。我听你说你也要学会计,你知道我最开始怎么想的么?我想,你怎么和我年轻时候一样呢?一点调查也不做,听到能管钱就兴高采烈去学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做会计很辛苦的。”说到最后,刘茜破涕为笑。

衣柜里的鬼子母神像穿着线衣、戴着围巾,线衣是刘茜织的,围巾是施霜景送的。她如此静默地守护着一对没有血缘的母子,这超出了鬼子母神的能力,所以她难得做了一位看客。干净的感情不需要什么庇佑,至净至纯到这般地步,此情自有灵,可自辩自护、自爱自立。

从福利院出来,施霜景从花坛里找出书包,双肩背好。刘奶奶所做的决定让施霜景有些头晕晕的,是一种情感上的恍惚。“放弃”的威力可真大。

施霜景踩马路牙子,车道与人行道都只有他一个活人,树影婆娑,施霜景时不时抬头看天、看农田、看山,在这样一个小厂里,十步一个景,既城市也农业。突然,施霜景看见路旁果园的招牌后蹲伏着某样生物。施霜景凝神静气,单手从书包侧方摸出了金刚杵。他再次见到那只猴鬼,却没见到高峰。

猴鬼四肢撑地,直视施霜景,皱缩的、如树皮般的皮肤如此苍老、脆弱,它不再露出獠牙,紧紧地抿着猴唇,时不时挠一挠前胸。施霜景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不知为何,他现在再看这只猴鬼,不觉得它可怖。它孤零零地等在这里,像入夜后错过末班车的游子,永远等不到回家的那趟车。

施霜景不知道这猴鬼来自哪里,与高峰的关系又是什么。施霜景不敢靠近它,但似乎又不能放任它在励光厂游荡。

耳后被某样珠宝冰凉的触感击中,施霜景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微微上视,黑暗中罗爱曜的法身几乎是贴在施霜景身后,法身面目不清,他的璎珞珠饰不小心碰上了施霜景。

知道罗爱曜一直在,施霜景壮了壮胆,握着金刚杵靠近猴鬼。

猴鬼不跑,只是随着施霜景的靠近,它从轻声啼叫转为放声啼鸣,呜呜如泣。直到施霜景凑到只剩一臂距离,他才看见那猴鬼的前胸似乎挂着某样东西。猴鬼的气息也像风一般,并没有想象中邪灵或魔的秽物感。猴鬼前胸的东西几次落下,它长臂一捞,又将东西扣回到胸前。这次复又掉下来,施霜景看清了。

那是一只小猴子。准确地说,是一只小猴子的玩偶般的物件,是草、树枝、果核与枯叶制成的假猴子,不知用了什么粘合剂,这只小猴子很牢固,只是没有做出可以挂在猴鬼身上的设计。

施霜景靠得足够近了,猴鬼忽然伸长手臂,手指好像指向了金刚杵尖。施霜景不知它是什么意思,按照它的指引现出金刚杵。猴鬼缓缓地将小猴子递过来,当金刚杵的棱尖触上小猴子,一阵暗火腾地燃起。先是猴鬼手中的小猴子,再是猴鬼的双手……猴鬼不再啼鸣,带着一身火光后退,这景象如此可怜,施霜景忍不住紧追上去,而那猴鬼义无反顾地往果园后的山林里跑去,暗红色的火光在某个瞬间忽然爆发出亮眼的橙色,旋即迅速地消逝,隐没于重重黑暗中。

施霜景在山下喘息,一阵幽风袭来,施霜景的双眼被看不见的砂砾磨得几乎流泪。远处车道上忽然驶过一辆红蓝闪灯的警车,长风裹挟着灰烬一路奔逐,直到这份缘分彻底尽了,母亲的执念散去,这一次她真的放下了。

“那只鬼……是刘奶奶的吗……”施霜景喃喃自语,喘匀了气之后,他踩着草往回走。

罗爱曜出现在大路旁,长腿支地,泊着机车等施霜景。

待施霜景坐上罗爱曜的机车后座,罗爱曜说:“在我的眼里,一切我执是简单的、循环结构的线索,它不依托于视觉。但好像在你的眼里,它有具体的形态,你可以通过这样的形态来理解他人的执……真神奇。”

“是什么坏事吗?”施霜景问道。

“不是。我是在夸你很厉害。”罗爱曜启动机车。

虽然不知道施霜景为什么会突然见到这样的“魔”,可罗爱曜心里已经直觉地拼上了拼图。如果施霜景能修出那把文殊剑,如果施霜景能用马头明王的金刚杵,这是某种悲智双运的征兆。马头明王也可由观世音菩萨化现,修持“大悲”;文殊菩萨则修持“大智”。

这是什么意思呢?

正在驾驶的过程中,罗爱曜眼前忽然闪过自己密宗像的画面。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一具身体缠上了密宗像。

罗爱曜忽然刹车。

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双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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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