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从死亡的船舱里整个倒翻上来,仿佛爬到甲板上,而罗爱曜的蓝眼象征着不现实的呼吸与碧天。如果不是实打实与这双眼对望,施霜景不会意识到,原来他终于死里逃生了。罗爱曜的眼睛不会骗人。
但施霜景的心情仍旧十分复杂,总觉得有很多该说的,但语库和他的胃一起空荡荡。
水汽的味道,牙膏的味道……施霜景拎起自己的病号服,真脏啊,碘酒和伤口渗液的颜色,血凝的颜色,刘茜还在客厅,她在给施霜景煮粥,所以施霜景关上浴室门,摇晃着身体脱病号服上衣,正好借浴室的镜子看自己的身体。
施霜景端详片刻,说:“瘦了。”
肝性脑病模糊了施霜景在医院的记忆,但他记得护士为他插鼻胃管,一边干呕,一边拼命往下咽……深呼吸,深呼吸。还有尿管和直肠管。这段重病的记忆不可能被抹除,施霜景会一辈子都记得。他也算经历过好几种死法的人,有干脆利落的,有剧痛麻痹的,有钝刀凌迟的。施霜景现在真的害怕“死亡”这回事。
“身上好像没有伤口了……我能不能洗澡?”施霜景请求罗爱曜。
这个家里最洁癖的人是罗爱曜,他怎么可能不懂施霜景的想法?他本想替施霜景擦擦身体就算了,但施霜景住院卧床这些日子,擦身已经是另一段创伤和失去尊严的记忆,就不要再提醒施霜景。罗爱曜说:“稍等。”
贴身衣物,睡衣,浴巾。罗爱曜拜托刘茜趁他们洗澡的时候更换一下寝具,刘茜非常理解。家里没有高脚的塑料凳,矮脚的不适合在浴室用,施霜景那么高,折起来也不舒服。罗爱曜回到浴室,“我帮你洗。”
“不是吧,罗爱曜……我的病才刚好……”
“你在想什么?只是洗澡而已。”
罗爱曜脱得只剩一件黑色短袖与内裤,意思是他不会在浴室里和施霜景做些什么激烈亲密的事,被打湿也无所谓。施霜景犹豫片刻,才褪下病号裤——里面没有内裤。
施霜景不知道小龙的治愈究竟能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敢看。被插过管的地方……施霜景背过身去,自己摸了摸,倒是不觉得有特别不适。施霜景对住院期间的**问题一概没有了记忆,这些都是医疗行为,没有办法。最大的问题只是太久没有清洁过。
“我觉得我能行,你出去吧。”施霜景取下莲蓬头,放出热水。
罗爱曜不响。施霜景疑惑,转头看见罗爱曜一副怆然又忧虑的表情,竟然还有三分可怜——不知道他在可怜个什么劲,又不是他生病。“你又怎么了?”施霜景问。
罗爱曜上前一步夺过施霜景手中的莲蓬头,水温合适了,罗爱曜仔仔细细为施霜景的身体冲水。水汽氤氲中,罗爱曜开口:“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在怪自己。住院不舒服,更何况你还住了这么久——我确认过了,小龙已将你的身体治好了八分,我近期不会和你做,你需要静养。你扶着我。”
施霜景双手搭在罗爱曜肩上,罗爱曜身上遭溅起的水淋湿,发丝紧贴着脸庞,施霜景下意识就替他捋了捋,防止发丝糊住眼睛。
水流冲热全身,浴室室温上升,罗爱曜不打算让施霜景洗太久,将施霜景的身体淋得温温热热之后,罗爱曜往手心挤沐浴露,搓起泡再往施霜景身上抹。胸前、肩膀、手臂,然后是腰腹。施霜景一只手拦住罗爱曜,哑声道:“下面我自己来。”
罗爱曜不语,往手里又挤了两泵沐浴露,蹲下来为施霜景清洗双腿。罗爱曜没有碰施霜景的私密处,尊重施霜景,他只是担心施霜景蹲下再起身会脑供血不足,所以替他将不方便清洗的地方全洗干净。
洗到脚腕的时候,罗爱曜浑身已全湿透了,施霜景特别过意不去,要是他还有多余的力气,他会反过来也替罗爱曜清洗——他们这样真的好像情侣,不,是爱人。罗爱曜让施霜景将脚踩在他的膝盖上,要施霜景扶稳,罗爱曜就连施霜景的脚趾也一一仔细揉捏清洁,然后让施霜景开莲蓬头,从下往上地冲水,小心不要滑倒。
这样说好像很没骨气,但施霜景真的好吃这一套。罗爱曜原来也有照顾人的时候,而且照顾得如此精细,难道聪明人就是这样,就连照顾人都滴水不漏?
“你都湿透了,就一起洗吧。”施霜景将莲蓬头固定在墙上,罗爱曜的手指又开始顺水抚弄施霜景的头发,要替他洗头。罗爱曜没回答施霜景的问题。
一连打了三回洗发露,罗爱曜才觉得终于把施霜景的脑袋洗干净、洗清爽了。罗爱曜松一口气,“我帮你洗一下后背,你转过去,还觉得哪里没洗干净就自己来。”
“好。”
施霜景确实感觉有些缺氧。罗爱曜替他洗澡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不说废话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可即便是这样,施霜景洗到后期还是有点站不住,罗爱曜的担心一点毛病没有。
施霜景清洗□□,罗爱曜的手掌在施霜景后背来回抚摸,换从前这种抚摸法可能会让施霜景有**,但施霜景病后元气大伤,他甚至不确定生病后期自己有没有起褥疮,施霜景只想将这层旧皮给洗去。
三十九块九三瓶包邮的男士沐浴露终于用完了,瘪缩的瓶子躺在洗手池里,施霜景不会浪费,即便日子好起来,买过的东西也必须要用完。罗爱曜来到施霜景家,适应施霜景的一切,如果施霜景用的是廉价沐浴露,罗爱曜就陪他消耗存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罗爱曜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存在于施霜景家的方式既是强烈侵入,又是缓慢更替。今后施霜景可以和罗爱曜用一千块一瓶的沐浴露。其他旧事物也大抵是如此被更换。
罗爱曜将施霜景擦洗干净,替他换睡衣,一颗颗纽扣系好。施霜景见此情此景,想着还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你好像我爸爸哦。”
“我们的辈分已经够乱了,”罗爱曜没好气,“我做你舅舅,做你表哥,做你老师,还做你爱人——不准喊我爸爸。”
施霜景笑出声,“你大我几岁来着?”
“一千二百四十七岁。”
“???”施霜景一怔。罗爱曜还真的算了?
“这还是只算了我‘出生’之后的年纪。”罗爱曜拍拍施霜景的屁股,让他离开浴室,“你去吹头发,我收拾一下再出来。”
施霜景发现罗爱曜没带他自己的换洗衣物进来,也不知道罗爱曜要“收拾”个什么劲。反正施霜景回房间第一件事是找出罗爱曜的衣服,给他送了过去。
厨房咕嘟咕嘟滚着粥水,米香四溢。刘茜见到施霜景竟然已经能下地还能洗澡了,也觉得这大半个月的操劳好像一场噩梦,好在噩梦有终时。施霜景紧紧拥抱刘茜,用自己剩下的那点力气让刘茜知道,他真的回来了。
“刘奶奶,你先回家吧,佛子说你一晚上没休息……”
“哎,让我再看看你……我给你煮了菜粥,放了很多猪肉沫沫。可惜我没有时间去买菜,只能用你冷藏的冻肉沫。”
施霜景忽然感慨万千:“你在大巴站把我领回去,我在福利院吃的第一顿就是你做的青菜粥。”
这不说不打紧,一说刘茜又要情绪激动了,施霜景赶紧哄好她,让她回福利院好好休息,自己已经没事了,家里有佛子在,施霜景可以自己喝粥,真没关系的。
呼。还是觉得好不真实哦。
施霜景不敢睡觉。
“你怎么没躺回去?”罗爱曜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施霜景已经盛出两碗菜粥,等放凉了好入口,他一碗罗爱曜也一碗。
“玉米是不是在楼上?你能不能把玉米抱下来?”施霜景眼巴巴地问罗爱曜。
“它去过了我的宝殿,得洗个澡再还给你。”
“玉米不会有事吧?”
“施霜景,你担心老人、担心猫,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罗爱曜在施霜景对面坐定,施霜景指向墙上佛龛:“你的佛像呢?”
“旧的已经没了,要换新的。”
施霜景收回手指,双手放在桌下,略有不安地交替轻抠拇指。他问:“罗爱曜,我可不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很喜欢我,想和我过一辈子?”
罗爱曜忽的坐直,他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直球男孩。施霜景噼里啪啦地打直球,纵使罗爱曜已是千年的老油条,像现在他还是会被猝不及防打个正着。两人穿着睡衣,面前清粥小菜,刚结束了生死劫难,施霜景的问题是——罗爱曜想不想跟施霜景过一辈子。
“谁的一辈子?你的还是我的?”罗爱曜假装很游刃有余。
“我的啊。”施霜景理所当然道。
罗爱曜越过餐桌,用桌上的铁勺敲施霜景的脑袋,“是我的!”
“你死不了了——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我一天不死,你就陪我吧!”罗爱曜施施然坐下,“我没在开玩笑,你这辈子和我这辈子划等号,就是这个情况,你要分手也分不了。”
“啊?”
罗爱曜对施霜景这个“啊?”很不满意,拧起眉头等施霜景吐出象牙。
“佛子哥,你这么爱我,我好不习惯。先喝粥吧。”施霜景饭遁。
这下轮到罗爱曜郁闷了。这个施霜景怎么回事?罗爱曜下意识读施霜景的心,立马读到施霜景现在的想法。
“第一次谈恋爱就谈一辈子会不会风险太大了?这算初恋吗?到底什么是恋爱啊!”
施霜景看起来淡定,实则心里已慌作一团,重点完全偏移,比起“一辈子”,其实重点是初恋。施霜景的反射弧走了整整半年,到头来一拍大腿——“初恋”!
罗爱曜气散,悠闲道:“谁的初恋?你的还是我的?”
施霜景一抬眼睛,毫不犹豫道:“你的。”
罗爱曜勺子一顿。这个施霜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