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看不见,其他几感就变得更敏感。手指一碰即知道那滑腻垂披的是长发,水滴落在脸上即知道是眼泪。此刻施霜景的意识模模糊糊,吐露的话语和意识严重错节,以至于罗爱曜只能相信施霜景所说的话语,放弃读他的心。施霜景说:“要是能抱一抱玉米就好了。”
然后他便听见了凄厉的猫叫声。这声音令施霜景不忍,“我还没死,它怎么叫得这么厉害?谁欺负它了?”话音刚落,脚边忽然有小小的重量压上蓝色陀罗尼经被,踩一踩,然后几乎是跳过来,前爪刨土似的想要挖开蓝色宽绸,施霜景下意识拍了拍身侧,它受到指引,从身侧的缝隙里钻进蓝色经被之下,紧贴着施霜景,微微发抖。
玉米的出现骤然间让施霜景平静下来。
罗爱曜使自己为床,使自己为椅,让施霜景倚靠他。宝殿外风雨雷火交错不停,宝殿内一派祥和,只为等。罗爱曜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与谁抢,抢时间、抢机会、抢生命。或许就是今晚了。罗爱曜如今终于知晓,他半年前交感而知的一万元寿限,在最极端的推想里,原来等于半年的时光乘以不到两千元的打工收入,等于施霜景不认识他,打工打到病发,等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遗憾地来,遗憾地走。倘若退回到不相识的境地,不知道玉米会不会半年前就病逝,然后这个男孩倒在春天即将到来的黎明前。
玉米不安地在蓝被下钻行,最终施霜景手臂轻轻一拱,让玉米踩上自己的肚皮,最温暖的一团,反正现在施霜景不再觉得痛了。大抵是人之将死,浑身轻松。
两人安静一阵,施霜景忽然开口:“罗爱曜,讲讲你过去的事吧。”
为什么问我这个?你不是从来都不关心吗?然而罗爱曜只道:“你想听什么?”
“和你相处了这么久……可我对你还什么都不了解啊。对了,你要用我听得懂的话说……”
“好。那我就从我的出生开始说。”
罗爱曜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向人介绍自己的来处,那些不值一提的岁月流波。即使有人想问,在罗爱曜看来,他们也不是真的想“知道”,那就更没有介绍的必要。施霜景不同。施霜景既然问了,那他一定真心想听,他最擅长用倾听找到关怀的落脚点。
“我的师父,不空——不是的不,天空的空——从大山深处的赤红幽泉里接到了我。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天生自成的佛胎。我从小就在经书堆里打转。因为我记得我出生前的漫长岁月,那时我在天上至少酝酿了万万年……所以我需要在出生的前几年里,迅速将这些出生前的回忆转化成人类的语言、人类的经验。你知道的,我不是人类。有关人类的事,我也得从头学起。”
“原来你也要学啊……”
“嗯。我学得很好,师父替我找了个入世的渠道,我五岁就随师父一起进了鸿胪寺。我什么都做。传法、授业、修经、为他人举行‘必要’的仪式……换算成现在的时间,我总是半夜两三点就得起来做功课,嗯,我也需要做功课的……也几乎不吃饭,我以前吃净瓜果,不过在我师父死之后,我就调整了一些规矩。我十四岁那年,师父去世,我在鸿胪寺内继续修行,也代为关照师父留下的弟子,将那些经书的译制收尾,确保它们发布、流传出去。忘记说了,我在译经的过程中,不是单纯地从梵文译成汉文,也不是单纯地将不存在的词语变成存在的词语,我的工作是确保经书内所有的仪式、流程、密法是正确的。我全部检验过了。人类没办法做到佛才能做的事,而我所修行的密宗最是看重这种实践法。”
“怪不得你会做这么多神奇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法器。我之前还在想呢,怎么和尚还这么能打……又不是少林寺出来的……你们都这样吗?”
“我们?”
“佛。”
“如果我走了大乘涅槃,那我就彻底无形了。我个人认为,这种无形是很难做实践的——这是一种绝对的无形,就算对有形世界能施加影响,方式也并不直接。你可以理解为,这么能打的佛,恐怕现在只剩下我了。”
施霜景付之一哂,“你可真气人啊,要不是我这样了,我真不敢说出来——你很自恋,你知不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不该吗?”
“你继续说吧,佛子哥!”
“我的活动范围只有鸿胪寺,极少出寺。师父走之前很担心我会进一步误入歧途,我算很不听话的那类弟子,他教我的我不认,他不教的我拼命学。其实我很不喜欢给皇亲国戚做法事,我的欲和他们的欲完全是两回事。我有责任心,但不多。在我二十九岁那年,皇帝要迎佛骨,但我觉得他心有其他想法。这几任皇帝皆知道不空三藏秘密供养着一位佛子,若我那时就涅槃,皇帝就有最新鲜、现成的佛骨了。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骑白马离开鸿胪寺,任由马儿带我去任何地方,我不知晓目的地,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这里?”
“嗯,我是在S省内藏起来的。自愿入山,封印我的人身,只由法身心识随意移动。我大约有几百年常驻地狱,主要淬炼修行这些法器使用法。”
“罗爱曜……”
“嗯?”
“多讲点你的事。你那时候开心吗?还是不开心呢?孤不孤单?”
“不曾体验过相伴的感觉,也就无从孤单。你要是走了,我就会很孤单。”
“那你要努把力了。”
“我再多讲讲,你也多等等。等我找到办法。”
“行。我听着。”
“那时有什么开心不开心可言呢?感觉只有一件事吊在我的眼前,强迫我集中精神去想,那件事就是涅槃。可惜我从来都很有反骨,越要我去想这些远离人间的意图,我就越好奇人类的事。我不是人类,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我的这具人类身体不老不死、刀枪不入,但也不能像你们所幻想的那样,能够穿天入地——那是我的法身可以干的事。我的人身说有用很有用,说没用其实也挺没用的。拿来上床倒是很好用。”
讲到这里,罗爱曜吻了吻施霜景的头顶。罗爱曜觉得正在讲故事的自己才比较像一千零一夜传说里的王妃山鲁佐德,跟死神打商量。
“让我想想——对了,我还可以讲讲信徒的事。山西的金阁寺是密宗圣地,也是我师父在我出生之后才修建的,他在那儿确立了佛子像的制像标准,烧了很多佛子像,然后让他的徒弟带往各地。我收回了绝大部分,因为佛子像在哪儿,我就要管哪儿的事,我不太喜欢给人打工。但我真是太无聊了,我会通过一些偶然落到人类手里的佛子像来观察他们,渐渐地我就有了些信徒,让我能与人类进行最低限度的沟通。”
施霜景抚摸着玉米,玉米的脑袋时不时顶一顶施霜景的胸骨,像是给罗爱曜说的话划重点。这感觉真神奇。原来罗爱曜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向自己讲述过去的故事。施霜景以前不问,多少是有些不敢问的成分。难道我真的可以问你的过去吗?趁着现在罗爱曜慈心泛滥,施霜景终于能问了,罗爱曜掰碎了讲给他听,还不会嫌他笨。
施霜景听罗爱曜问他:“你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肚子疼不疼?头呢?腿呢?”
“都不疼啊……我只是觉得很累。”
“施霜景,你为什么都不抱怨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施霜景这个问题,而且要施霜景给一个回答。施霜景只能将脑袋里浆糊一般的想法尽数传递:“你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计较。我小时候跟老鼠一起睡过觉……我在灶房睡觉,表姑家的狗也睡在那里,有一次老鼠太冷了,就钻进我的被子里,我那时候还很娇气,看见老鼠就跟什么似的,大半夜尖叫,把狗都闹醒了,狗和我一起叫……然后表姑父出来打了我一顿……像这种事情,计较那么多不就是自找苦吃……反正后面去孤儿院了……我觉得孤儿院蛮好的。”
“只要事情好转,你就不计较,不抱怨。是这个意思吗?”
“对。”
“你可以向我抱怨。”
“不要。我不想提。不讲就不用回想了。”
“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你开心吗?”
施霜景毫不犹豫,“开心啊。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我二十岁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罗爱曜更难过了。他从未想过,在这最后的这审判时刻,他会和施霜景相互关怀。施霜景以前从来不问罗爱曜的过去,对话都非常聚焦于当时、当地,只问一些肤浅而日常的问题。施霜景会问罗爱曜,你想吃什么,你睡得怎么样,你今天打算做什么。而罗爱曜也从来不问施霜景,你开心吗,我是不是应该照顾你,他从来只问施霜景以后有什么打算——施霜景由一种基本的关怀走往深入的关怀,而罗爱曜由一种长远的关怀走回了最当下的关怀。就好像直到此时此刻,两个人才真正面朝对方走去,终于在中点汇合。
千种新法的验证已经过了大半,罗爱曜仍未找到留住施霜景的办法。宝殿在狂风中轻摇,罗爱曜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难的事。真的不能治好施霜景吗?这样好的人,如果加诸罗爱曜的工艺,将他强留下来,变成非人非鬼、非神非佛的存在,罗爱曜与施霜景的未来也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了。
“要不要摸一下玉米?”
一只手勉力地抬起,扯了扯罗爱曜的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