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四)

你必须坚强。施霜景对自己说。这是你自己的病,约等于你自己的事。你必须坚强,如果坚强是一种后天获得的能力,以前能做到的,现在仍然能做到,没道理让它从自己的手里逃走。你必须坚强。现在已经很好了,身边有长辈和朋友,治病的资金也暂时不用担心。你必须坚强。

施霜景神志清醒,但呈现一种灵魂深处的疲乏。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沾枕头就睡。他被家里的大床养刁了,病床寝具被浆洗、消毒得发硬,枕头又硬又软,床铺也又硬又软。施霜景睡不着,柳闻斌在陪护床睡觉,施霜景凌晨两点醒来,翻开手机看一眼,他只想看到罗爱曜的消息,可惜没有。他睁眼到五点,好不容易睡着了,早上八点不到医生就来查房,布置今天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手上埋着留置针,施霜景不论是上厕所还是吃饭都很难忽视手上的异物感,不敢随意挪动,输液急了会手臂冰凉,睡觉翻身时不要压到它。柳闻斌租了一辆轮椅,推施霜景去做各种检查,施霜景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一瞬间惊觉,为什么站起来、走路、坐下、再站起来这个过程会这么辛苦?施霜景有种被撕扯的强烈感觉,看不见的大手将他强壮的灵魂从身体上撕下来,血淋淋地,所以身体行尸走肉,依附在身体上的灵魂也孱弱地流血中。

入院的第三天,刘茜带何晓栋来看施霜景。柳闻斌还是把施霜景生病的事传回了福利院,原因是他看不下去施霜景孤零零的样子。隔壁床的病人有家人和娱乐,手机短视频的声音响个不停,战争、政治、谈判,家长里短、邻里邻外、婆媳关系,美女、帅哥、舞蹈,明星、偶像、演员……施霜景什么也不喜欢。柳闻斌看施霜景偶尔就翻开手机,用微信和别人聊聊天,单手打字累了就放下手机,躺下来,好像是要入睡,可柳闻斌看施霜景好像时隔十五、二十分钟就会醒过来,也不知道他到底睡着没有。没办法,柳闻斌才带了施霜景认识的人过来。

“施霜景,没事的,我来和柳哥换手。”何晓栋拍拍胸脯。

“你少来,小屁孩一点不省心,你让你景哥去找你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柳闻斌推开何晓栋,让他别碍事。

“如果我不来,那刘老师就要来了。”何晓栋说。

刘茜炖了汤带过来,沉默地布置着不锈钢餐盒。施霜景确信,刘茜看起来更老了。刘茜的脸上绑着固定下颌骨的肉肤色绑带,不方便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施霜景吃饭的时候,刘茜打了热水袋来给施霜景暖手,暖那只正在输液的手。

在她不知道施霜景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流泪,她伤心。现在诊断已经出来了,治疗也已经在进行中了,刘茜还能向谁许愿呢?福利院里那些病逝的小孩也都是她送走的,时到今日她仍不能适应这种孩子被老天带走的痛苦。然而,她还能做什么呢?如果向鬼子母神许愿有用,那施霜景已经出院了。刘茜能体验到施霜景现在正反复经历的荒谬。神佛在场,神佛不应,命似乎是不能改的,人类的事都关在了人类世界的门里。

“我是认真的。我不打游戏,施霜景喊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何晓栋仍然坚持。

柳闻斌不想当着施霜景的面说,就拉着何晓栋去了走廊。“你还是个小屁孩,你会应付医生和护士吗?怎么按铃护士都不来的时候怎么办?医生向你解释病情和治疗方案你能听懂吗?施霜景不喜欢说话,你能观察他的情况吗?”柳闻斌虽是反问,但并没用奚落的语气。

何晓栋给柳闻斌教育得不会说话了。柳闻斌说:“你们白天过来就行了。晚上我和老婆轮流过来照顾小景,你们别和我争这个。”

“柳哥,你们都是看在罗老师的面子上才来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医生说小景病情不容乐观,起病太快了。就得要我这种二皮脸守在病床前才有用。你看病房里哪个医生走路是慢慢悠悠的?大家都忙得很,有什么事还是要我这种人去一次两次三次地请医生过来。”

回到病房,何晓栋就不再提晚上陪护的事了。柳闻斌似乎不打算请护工,现在施霜景尚能自理,不到这一步。刘茜频频看向施霜景,比起生病不能说话的刘茜,施霜景才是沉默得可怕。他没有抱怨,没有安慰,没有交流,有点像赌气的沉默,但仔细咂摸才发现,这是一种极致的冷漠。没有任何人见过施霜景这一面。

二月二十六日,施霜景的下肢开始水肿。

二月二十七日,施霜景黄疸加深,荨麻疹反复发作,夜不能寐。

二月二十八日,施霜景做了肝脏穿刺活检,医生想趁施霜景病情更恶化之前最后做一次,但结果并不好。

三月一日,医生提到了“人工肝”。

三月二日,柳闻斌说,我去找罗爱曜。

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几乎是一天一个样。柳闻斌早上来病房说他要去找罗爱曜,中午飞机就起飞去西宁。柳闻斌的妻子童蕾接手照顾施霜景,她素来很泼辣的,可知道佛子去马家是为了换她和她儿子回家,童蕾无论如何都要来。她把儿子放回娘家,让自己的父母先代为照顾。童蕾请了一位护工,但随身照顾一直是她来。她看见这个男孩萎黄地躺在病床上,肝病让人看起来很落拓,即黄且黑,没有人再会立刻注意到男孩的英俊,病气如纱,整个将人罩了去。

刘茜接手了施霜景的猫,承诺每天都会去施霜景家照顾小猫,还会给施霜景发猫的视频和照片。偶尔施霜景会在视频里喊玉米的名字,相比起人,施霜景似乎更愿意对猫说话。

下午童蕾去和医生谈了方案,她们找到了华西的病床,打算晚上用救护车将施霜景送去华西。童蕾回来看见施霜景手机还亮着,可施霜景靠着微升的床头睡着了。童蕾发誓她不是故意看施霜景的手机,手机停在一个群聊页面,童蕾很快地翻了翻。

这似乎是个K歌群组,这几天聊天很活跃。施霜景现实中完全闭嘴,倒是愿意在群组里多说几句。施霜景夸群主的小孩长得小帅,大有可为;群里的女孩抱怨年后工厂倒闭了,无处可去,施霜景给女孩发了定向的红包,两百块,女孩想来D市找施霜景玩,施霜景说那等到春天吧,最近还是冬天呢;群里的宝妈在做兼职,施霜景帮不了更多,只能在自己的主页转发宝妈的翻唱,还在群里说她的声音很像林忆莲,宝妈很开心。

童蕾想去看施霜景和佛子的对话,可她在主页面上找不到施霜景和佛子的对话栏。不该她看的东西,她不能看。童蕾将页面调回群组,将手机放回原位,心里憋堵得慌,她认识的华西的医生已经看过施霜景的检查报告了,说很不乐观,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柳闻斌不死心,还埋怨自己关系不够到位,要是早给施霜景转院就好了。

所有来见施霜景的人都会想同样的问题:施霜景到底在想什么呢?你什么都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你是什么感受呢?生病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不说呢?

从D市飞西宁只需要一个半小时,柳闻斌下午抵达西宁,立刻租车,打算前往祁连县,同时他疯狂地联系马家的司机。柳闻斌之前安慰施霜景的话里,一半都是假话——他只知道马家大概的方位,毕竟他当时没有跟车直接去到祁连的马家大宅,当时他们在西宁就分开了,佛子要柳闻斌替他照顾施霜景。柳闻斌在西宁焦急地等司机的回信,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因为司机不回他消息。

幸好柳闻斌晚上收到了回信。之前□□歌派了两位司机去接佛子和柳闻斌,其中一位回了□□歌的消息,说现在马家大宅还在举行家族聚会,但这位司机不在马家,毕竟他又不是马家人。

柳闻斌表示他非常着急,他必须去马家大宅找卓先生。司机又晾了柳闻斌半宿。第二天早上,柳闻斌重新组织语言,半真半假地说明情况,大意是卓先生的对象病重,如果卓先生看不到他爱人的最后一面,柳闻斌不敢想卓先生会做什么事。司机倒是回话了,他没想到卓先生现在还没回来……他在马家到底干什么呢?柳闻斌说,我出五十万,你送我去马家大宅,你把我送到那附近就行,就当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

司机表示不行,马家邪门得很,他怕遭报应。柳闻斌当即打电话过去,大骂道:“报应?!你知道什么是报应吗!我不晓得你们马家到底是什么老祖菩萨,但你们有可能全部要遭佛子的报应!你知道佛子吧!就是你们马老板千请万请的佛子像主人。我懒得和你解释那么多,五十万,你要还是不要?”

有钱能使鬼推磨。三月三日,司机来西宁找到柳闻斌,驱车前往祁连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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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