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佛子闭目躺在黄花梨木官式雕花拔步床上,心里幽幽飘过一句吐槽:这是他应身现世以来,生活条件最合宜的一次,合他佛子的身份,可他怎么睡都觉得不对劲。不是这床不对劲,这种三面合围的古床虽然是明清样式,但到底是从更早的木架床改良来的,样式改动不大。这床占地面积大,佛子往床尾望去,看见紧闭的大柜。现在应当是快要十二点了。佛子在想,我到底是睡过去呢,还是醒着呢。想了想还是法身行动,肉身假寐。施霜景在家给他点了一把香,点艾灸似的,根本睡不着,能想象家里烟熏火燎的样子,玉米都躲进卧室了。
马家果然不兴夜里娱乐,大宅静悄悄,就连白天捣乱的小孩子也乖乖睡着了。
佛之法身可以理解为无处不在的、如雨如雾如幻的存在,佛子选择以法身面对马家的诡异之源,算是上了最高礼仪,表明他的来头。
俯瞰这座大宅,草原滚滚,乌云山阴,月隐星藏,绲边一样的走廊藏在屋顶之下,而屋顶与屋顶之间圈出一个个天井。佛子听见孩童的呓语,听见年轻的太太耳机里播放一宿的白噪音,听见□□歌时有时无的鼾声。正当佛子以为这一夜便是要这样过去了的时候,凌晨三点,弟弟马勤月醒来,他睡前偷喝汽水,三点膀胱涨,实在憋不了了。
小男孩蹑手蹑脚下床,去卧室的卫生间上厕所,上完并没有冲水,不是他故意如此,而是他怕弄出动静。马勤月没有直接爬上床,而是径直地走向房间的大衣柜,拉开来,躲进去。
一阵风呼啸而过,于马家大院上空盘旋,月光忽的斜照,马家大宅的砖瓦突的失掉了颜色,白惨惨一片如素描的画,再一眨眼,玉石莹莹,像是壁画中的宫城显现。佛子往上看,珠玉般的宽阔宝塔往上伸展,佛子往下看,单层的院落结构已无限复制、生长,他们好似在宝塔的中间层,往上往下都呈某种“天”的质感*1——佛子对这样的结构有天然的敏感性,像佛子自己的宝殿也呈宝塔状,其实就是有成为单独一“天”的潜力,只不过佛子没有这样做。
这是什么奇怪的结构?佛子不能理解,他试图想象他将自己的宝殿扩展成这样垂直结构的单独“天”,然后呢?意义在哪里?欲界的各“天”是佛、菩萨、金刚或天人的家,但囿于欲界则代表寿命有终时,所以修建一个暂时的家……?
佛子将这宝塔构造暂时命名为“马家天”,因为□□歌太俗了,起个漂亮名字反而混淆。佛子的法身试图朝其他层看去,可他忽然被自己这层的马勤月的行为所吸引。
其余层似乎有人在走动,院落的结构大致相似,移动的人像滚珠一般来回荡走。马勤月躲在柜子里,他知道夜里一旦醒了便就是要枯坐到天亮的。他是马家的孩子,有马家的血统,为老祖做事是当仁不让。
马勤月呈跏趺坐,右手无畏印,左手与愿印,竟然十分标准,然一层薄薄细细的光脉自他右掌心生出,又缠绕过他左掌,这样来回缠线,很快手掌就已裹满了。这时,光脉依旧生长、延长,绕过马勤月的躯干,一圈一圈,吐丝,缠丝,如蚕衣,起初薄如烟,愈缠愈厚,直将小小的男孩裹成了人茧。
佛子看见马勤月手心的掌纹掬出眼睛的形状,一时间耳畔的舞月佛音全消停了,佛眼对佛眼,佛子的第一念是:何以至此?
不论是不是马鸣,罗爱曜遭这一眼的对视给提醒了,马家的所谓“老祖”,说不定是罗爱曜等了千年终于得以一见的同类。此时罗爱曜想起晚上马家女儿说的那句“我家老祖不要杂佛”——说不定,马家禁修佛事,是为了维护老祖的佛性之纯洁、正统?
马家天的场域和罗爱曜的虚空境界相似。罗爱曜的虚空境界是罗爱曜通过咒法与印做出的时空场域,马家天则因为具有“天”的属性,自然具有特殊的时空特性。所以,马家天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也不同。体感只是几十分钟过去,倏忽间天光大亮,日轮月轮突兀交替,颜色皆数回来,马勤月身上那层蚕衣给整个收走了,只留下蜷在衣柜里睡觉的男孩。
罗爱曜没有与马家老祖正面打上交道。罗爱曜有交流的意愿,但马家老祖只是在柜中茧裹着小男孩,不理会罗爱曜。
早晨起来,孙太太的骂声惊醒草原。卓逸纶闲适地逛到小男孩的房间门外,只见孙渺渺将马勤月从衣柜里拖出来,就要找东西来抽他,可惜老屋只有笨重的大件,能抡起来的也是瓷器等重物,孙渺渺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抽打马勤月的肩膀、后背,“叫你好好睡觉!叫你不许睡前喝水!你不听是不是?!不听是不是?!好的呀,喜欢睡衣柜是吧,你今晚跟我睡!”
马勤光的房间在对面,小姑娘还没梳洗,听见妈妈的骂声,她只披了一件外套就出来。卓逸纶反倒是全家穿戴最整齐的一个。孙太太早晨没戴隐形,换上镜框,有些憔悴地望向卓先生。卓先生用手势打了个招呼,孙渺渺只颔首,问卓先生昨晚有没有睡好,卓先生当然说睡好了。
□□歌终于在早饭时现身,他一脸没事人的样子,仿佛昨天的起乩癫狂是假的。孙渺渺刚才动手打了孩子,现在孩子吃饭时抽抽搭搭,一副委屈样,□□歌问了两句,知道了事情原委,他就劝孩子妈妈还是不要动手,脾气不要太急嘛。几句料理完自家的事,□□歌马上就问卓逸纶:“卓先生,你昨晚有将佛子像摆出来吗?你怎么样?有没有睡好?”
卓逸纶说佛子像给司机带走了,孙太太不让。□□歌当即变脸,抬手作势要打身旁的孙渺渺,孙渺渺下意识一缩,卓逸纶赶紧上前拦□□歌。孙渺渺见有人挡在她面前,眼泪滚出来,用上海话骂□□歌,骂他拎勿清又太贪心,惹老祖不高兴了,个么一家老小全都口吐白沫倒地等死算额。□□歌当着外人在,不好直接反驳老婆的话,不愿多做解释。孙渺渺站起来,抽餐巾纸擦擦眼泪,不让女儿儿子再吃饭了,“走,我们回H市。你们爸爸癫了,想作死拦不住的。”
“你让李全把佛子像带回来!”□□歌指着孙渺渺的鼻子骂。
卓逸纶想劝架也不知从何劝起,不想让变数太多,干脆两边按平,先向□□歌解释前一天孙太太讲的事,再向孙太太解释清楚□□歌请他来是做什么。末了,卓逸纶总结地问道:“你们要统一一下,要我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孙渺渺:“你不是来谈生意的吗?”
卓逸纶:“是呀,我出力,马先生出钱,这就是做生意。”
□□歌:“我就是要卓先生把佛子像请进我们马家啊。渺渺,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受得了老祖吗?世上有像我们老祖一样的灵,也就有像佛子那样的灵,我们换一种信不好吗?”
孙渺渺:“捱过三年就好了!都一年半过去了!你现在要换,我看你昨天就是遭老祖的报应了,你要死的时候离我们远点,你要记得你还有两个孩子!”
卓逸纶:“我听明白了。孙太太是怕老祖报复,不得不信。马先生是忌惮老祖,想换一种信仰。我知道,我还轮不上当你们二人的调解员,可我也只是普通人……”
正当此时,一旁的姐姐马勤光忽然双手握住卓逸纶的手,“帮帮爸爸吧。”
大人们都收声,望向小孩。马勤光继续说:“爸爸贪心,老祖生气,但老祖要爸爸把你带回来。佛像在哪里?老祖想要佛像。”
□□歌听童言无忌,忽然像被雷劈过一般。佛子之前一直避讳读□□歌的心,不好直接在□□歌身上冲撞到那个灵。现下□□歌吞吞吐吐,难掩纠结神色,佛子就预备读他的心,甫一接触,□□歌就弹跳起来,作呕吐状,就连□□歌自己都觉得自己又要发癫了,佛子只能收手,看来这老祖惩罚□□歌是一点都不手软。
“我以为……呕……老祖是忌惮佛子……呕……”□□歌还是没搂住,扶着桌子吐一地,大家都跳开,以免被波及。“都怪你这蠢女人……昨晚要是……呕……把佛子请进来,老祖就……”
马勤光忽然用不似小女孩的声线说:“佛子已经请进来了。”
孙渺渺坐倒在地上,餐厅内霎时间寂静如死。卓逸纶的手仍被马勤光牵着,松不掉。孙渺渺试图去掰开马勤光的手,此时马勤月忽然又拉住卓逸纶的另外一只手,一左一右,童男童女似的,小男孩说:“新请进来的佛子吃人,杀爸爸,请客人。”
罗爱曜心中的怪异转为荒谬,他什么时候要吃□□歌了?他是个人就要吃吗?
频率还是没对上,误会倒挺大了。罗爱曜心想,他自己不是什么杂佛,马鸣也不是什么邪道,怎么就搞成这样呢?
*1:本文中的“天”更强调天人或佛/菩萨/护法的“寓所”的含义,保留欲界天、□□天、无□□天的划分,有关须弥山的设定会随后文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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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细马春蚕篇(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