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浪的这条商业街上种了两排柳树,现在柳树的叶子还未变黄,是深绿色的,给整条街填了一点生机。
梦令不知道周倾为什么要跟上她,她心中存疑,但是并没有问,双方好像都在试探,等着对方先开口。
周倾身材修长,他随便伸手一够,摘下了一片柳叶,用手指来回摩挲,翻来翻去。
“跟我来。”周倾道,然后朝梦令摆摆手。
二人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了古浪靠近东边的一条街,那条街和古浪的其他街不太一样,古浪的街一般都宽大广阔,所以街的两边都能有空隙种两排道行树,但是那条街相对古浪其他街来说非常狭小,仅能供一辆马车通过,而且这条街所有的人家大门都是朝着另一个方向修的,也就是说,这可能不是一条街,是阴差阳错留出来的一条小路。
但是梦令往地上看,这条小路被踩得很结实,这里虽然狭窄,但是还是有很多人为了抄近路从这里走。
周倾向梦令轻轻挑眉,梦令好像是猜出了他的意思,但是又不确定。
“为什么?”
“古浪殿是崔成的私宅,在古浪的东北方,但是古浪的官衙在东南方,每天上衙的时间,崔成为了节省时间,都会走这条小路,这条小路只能允许一辆马车经过,他的车来之前,会有人提前来这里开路,把这条街给让出来。”
讲到这里,周倾又若有所思,他轻抚下巴,面色严肃,“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人群,如果开完路还有人群的话,你可以赌一下民意,看看他们是站在权势那边,还是站在正义那边。”
这时的周倾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风流浪荡,反而真的是梦令说的那种老气横秋的气质,不对,是少年老成。
看周倾的样子应该没有超过二十五岁,在大殿或者古浪小舍,他玩世不恭又爱开些玩笑话,倒也是符合他这个年纪,但是现在完完全全像是而立之年的作风。
梦令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不能在他面前露怯,于是又重新压了下来,但是那一丝丝的疑惑还是被周倾给捕捉到了,他收回了刚刚运筹帷幄的风度,转而满不在乎道,“我这个人呢,疼惜美人儿,特别是像少门主这样的,让我忍不住就想要靠近她。”
“怎么样,够不够诚意?”周倾问道。
光线是从南面打过来的,可能是某一家还没有关门的店铺,那光照在周倾的侧脸上,修饰地极为好看,冲淡了他身上的疏离气质,只剩下了万般柔和,任是谁看到此情此景,听到此话,都会非常轻易地沦陷下去。
“真是生了一副好皮相。”梦令抬手抚上周倾的脸,大拇指在周倾脸上轻轻摩挲,周倾没想到梦令并不接他的话,反而她的思维急速跳转,脸上有一丝事态不受控制的担忧。
“不用了,你福气不浅,你想杀的人有人会替你杀的。”
梦令把手放下来,对周倾淡淡道。
周倾一愣,但是转而笑了,“少门主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梦令本来已经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回头冲周倾笑道,“你听得懂。”
月有阴晴圆缺,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月儿不再像中秋那么圆,但是依旧很亮,洒满了整个古浪。梦令先往里面探了一下头,但是没呈想正好被抓了个正着。
申卓渝在院子里面搭了一个书桌,桌子是梦令房间那一张,直接搬出来了,然后东凑西凑凑了几把椅子,所以是有不同样式的四五个椅子围了桌子一圈,又扎了一个雨棚,就是普通的茅草扎起来的。
桌子上面又和乘风破浪一样,摆了很多书,但是申卓渝现在并没有在看书,而是在和阿润喝茶。
他见梦令回来,抬头看了一眼,也不再理会,继续闲情逸致,反倒是阿润热情地喊道,“来呀,阿令。”
梦令也丝毫没有犹豫就在他俩对面坐下了。
“明天你们想吃什么呀?我给你们做。”梦令讨好道。
“炒梦令。”申卓渝道。
梦令的笑一下僵在了脸上,“哎呀,舅舅,来都来啦,干嘛还与我置气。”
申卓渝拿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我只有一点要求,不允许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我知道舅舅,你是担心我。”
梦令顿了顿,她给自己拿了一个茶杯,然后顺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虽然今天晚上已经喝得够多了,但是一家子被申丘山带的,闲来无事肯定要搞点茶水。
“可是舅舅,你在我这个年纪,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度过你这一生,你为什么选择离开追魂门?为什么要建立沧浪十三坞?如果不让你做会怎样?”梦令问道。
申卓渝一下子觉得梦令长大了,不能再含糊的应付她这些问题,若有所思道,“因为我觉得打打杀杀没有意义,只有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才会让我觉得有意义。”
梦令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舅舅,如果再让你选择一遍,你会怎么选?”
“我还是会这样选。”申卓渝答道。
“舅舅,我也是这样,你的人生是由你来定义怎么过是有意义的,我的人生也是一样,应该是由我自己来定义,别人说得都不算。”梦令坚定地说道。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把自己置于了危险的境地,舅舅不必因此自责,这是我的选择,我愿意为这个选择承担代价,万死不辞。”
申卓渝第一次意识到梦令心中的某种意志好像是比申卓林更要强烈,而且是一种他无法作为长辈去阻止的意志,梦令虽然是自己的孩子,但是自己没有办法对梦令的人生负责,所以只能让她飞走,他只能尽自己的力量为她保驾护航,看着她展翅高飞,飞往属于她的天空。
梦令原本是想问一下明天吃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的,但是话题越讲越沉重,不说出来自己心里又不好受,只能在作死之后悄咪咪地观察申卓渝的神色。
谁知申卓渝竟然像是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作为你的舅舅,我要有知情权,你要给我保护你的权力。”
梦令没想到申卓渝这么快就通融了,乖巧地点了点头,申卓渝轻轻在梦令头上揉了几下。
梦令转头问阿润,“阿润,你呢?”
阿润憨憨地笑道,“其实我听不太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现在跟在坞主身边很开心,所以阿令,你只要开心就好了。”
梦令微微点头,没错,能定义自己如何度过这一生的只有自己,别人说的都不算。
梦令倏尔起身,转到了申卓渝身后,轻轻地给申卓渝揉肩膀。
“所以,我亲爱的舅舅,你明天想吃什么?”
“阿润想吃什么?阿润对于吃颇有研究,你按照阿润的标准来做吧?”申卓渝道。
阿润脸上本来木木的表情瞬间放光,“我想吃糖醋排骨,再加两个菜,青椒炒肉丝,黄瓜炒鸡蛋。”
申卓渝转身抬头看向梦令,“听见了没,就按照这个做。”
“好好好,我就要让你们见识见识。”
那天晚上三人在院子里闲唠,不知道聊了多久,时间总是这样平凡而又不凡的消逝......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机会难得,来看一下咱这青椒,刚摘的。”
“啥呀,大妈,这上面都皱了,还说是新摘的?”
梦令一早就提着小篮子出去了,古浪的早市儿还算是热闹,就是卖菜的人爱说点瞎话,例如把已经皱皱的辣椒说成是今天新摘的。
大妈抬眼看了梦令一眼,“爱要要,不要走。”
戾气好重,梦令心道。也没有再和那位大妈多费口舌,但是往前转了一圈,其余的食材都买齐了,就是青椒还没有,不得不返回到那位大妈那里。
大妈得意洋洋道,“怎样,还不是回来买我的吗?”
梦令也不再回她,低头打算挑几根还算是可以的辣椒。大妈见梦令不搭理她,不乐意了,好像是故意要刺激梦令和她讲话一样。
“我和你说,你们这种美娇娘,不要总想着爬上枝头变凤凰,因为山鸡一直都是山鸡,人家的玩物罢了。”
这句话冷不丁地说出来,让梦令一头雾水,心里一横,这大妈着实是太不着调了,转头就走,青椒炒肉丝不行的话,换个芹菜炒肉也可以。
她记得刚刚买黄瓜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小摊是卖芹菜的,想着想着,莫名地有些心跳加速,于是便加快了步伐,穿梭在菜市场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觉得有些恍惚,她只想快点抓几根黄瓜离开这个地方。
这根还行,这根也不错,这根不好,就这几根吧......
旁边有人在细细碎碎地谈论着什么,梦令根本没有听进去,但是脑子不自觉地捕捉到了几句。
“又一个人。”
“还是个女的。”
“长得还挺好看。”
“挂在城墙上。”
砰,手臂好像是一下子没了力气,篮子从手臂脱落,刚刚买的菜撒了一地......
“哎,这人咋了?”
梦令慌乱的问道,“哪个城墙?”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西边,还没人去领。”
“哎?怎么下雨啦?”
“不知道啊,古浪这几天总是没有理由的下雨。”
“收摊回家啦,不卖啦,不卖啦。”
古浪地处西缘,商国的西缘黄沙漫天,雨水冲刷下来,泛起一个大大小小的黄色泡泡,古浪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老太在卖斗笠,有宽大的帽檐,用竹叶棕丝编织而成,下雨天卖斗笠正是一个好时候,老太的斗笠卖得非常好。
“我要两个。”
老太没有听到梦令讲话,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嗓子哑着打着颤又提高了一下音量,“我要两个。”
老太这才转过身来,梦令付了钱,一个戴在自己的头上,系好下面的绳子,一个揣在自己的手臂上,朝着西城墙走去。
大家都在赶回家,古浪的街上已经渐渐地空无一人,梦令能清晰地听见雨滴打在笠沿上面的声音,啪嗒啪嗒的。
一人戴一斗笠于烟雨中行走,雨实在是太大了,好像斗笠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作用,还是把梦令淋湿了,但是她还在往前走。
西城门尚未关,梦令躲在西城门旁边的一家屋顶上,打量着下面的情况。
“行,今天先到这吧,关城门回家休息。”一位高个士兵道。
其实按照规定,城门是不允许因为下雨这种事情关闭的,酉时关闭,卯时开启,除了某些特殊情况雷打不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古浪城门的开关时间很迷幻,一切的命令随意至极。
“你不走吗?”高个的士兵对着一个矮个的士兵问道。
“哥,下雨就要走吗?要是有人有急事儿怎么办?”矮个士兵认真地问道。
“你刚来的,不懂规矩。走,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可是,哥......”
“你是傻子吧,让你休息你还不乐意了?你就自己待在这儿吧,就守着这个破城门。”
剩下矮个士兵愣愣地站在那里,独自守着城门,显得有些滑稽。
梦令漫无目的地来到城门前,她什么也没说,反倒是那个矮个士兵先开得口,“您是想要出城吧。”
梦令茫然地点点头,但是那个矮个士兵却很高兴,他自己嘴里嘟囔着,“我就说嘛,我就说有人会有急事儿。”
梦令出了城门,沿着城墙一直跑,其实她也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跑,就是一个劲儿地跑,路被雨水冲刷地坑坑洼洼,哎呀,不小心被绊倒了,整个脸浸在了黄色的泥水里面,她用手随便摸了一把,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奇怪,摔一下竟然不觉得疼。
身着白衣,不,不是全白的,有一条红色的色带从心脏的位置延伸出来,顺着雨水滴滴答答,染红了下面一滩。
梦令点脚起身,放出暗器刺断了吊着她的绳子,然后飞速向前,一整个横抱接住了她。
梦令把斗笠轻轻给她戴上,她想要抱得更紧一点,但是却被什么挡住了,梦令低头一看,是一根银簪,直愣愣地插在心脏上,流出来了好多好多的血。梦令打算给她拔出来,但是又害怕拔出来会不会流更多的血,最后还是没有拔。
梦令察觉到后面有人,又一下子警觉起来,将暗器握在手心,猛地转头,却发现竟然是小雪,她连斗笠也没戴,就那样**裸地站在雨里面,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衣衫,还有鞋子。
梦令把风瑶抱起来,三个人又重新走在了回城的路上。
风瑶比梦令矮一点,瘦一点,所以抱起来也并不是特别费力。
小雪胆怯地摇了摇梦令的衣袖,“阿令,这不是真的吧。”
梦令看向小雪,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大哭起来,没有出声音,但是流了很多眼泪,哭了一会儿,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是去哪里。
最后还是凭借着记忆,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古浪小炒,在雨中摸索着,敲响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