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彦是晚上十点多下班以后过来的，他站在窗边往病房里看了一眼，两个人正靠在床头无所事事地干愣着。
他深吸一口气，说实话他现在有些不敢面对这两个人，尤其是沈怡，每次看到她那张冷脸上的厌恶表情时心里就如同被刀剜一样难受。
他还是敲了敲门，两个人看到他时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多了一丝防备，尤其是孟醒，还多了一层愤怒。
他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苦笑着把手里带的礼盒放到了桌子上:"姐姐，听说你摔伤了，给你带了点补品来。"
"谢谢，费心了。"
孟醒没有寒暄的心情，直接起身把他拉到了门外，找了个方便说话的楼梯间，带着强烈的情绪开门见山。
"你能不能不联合爸妈一块劝我了？爸妈不相信我能过好下半辈子，你一路看过来的，难道也不相信吗？我不懂你到底着了什么魔，非得要硬塞一个孩子给我？"
郑彦靠在墙上，像一个马上就要颓掉的人形架子:"姐姐，你想过爸妈吗？"
"你想过爸妈吗？！"孟醒愤怒地反问道。
"我知道你没想过。因为你从遇见沈怡的那一刻开始，全部的精力就都放在了她的身上，眼里再也没有别人了，为了她，你可以自毁前途，可以私奔，可以跟家人断绝关系，甚至可以当着爸妈的面吞药闹自杀……"
郑彦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他并不想翻旧账，不想提旧事，可一幕幕就如同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不是不吐不快，而是不受控制。
可这些话听在孟醒的耳朵里就是荒谬至极。
"我不懂你说这些事为了证明我错了？还是为了证明别的什么？我没有支配自己人生的权利吗？这是我的人生，谁也没资格插手，包括爸妈，更包括你。"
郑彦同意地点头。
"是，我百分百同意你说的这番话，同意个体自由，但也应该懂得反哺。你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妈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你的身上，爸爸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妈的身上，只有我是可有可无的，从小要承受妈妈总是带着愧疚、补偿感的爱意，要旁观爸爸的失落……"
孟醒听得眉头越皱越深，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了。
"所以我就要牺牲我的生活去回报爸妈，去成全你的这份带着政治正确的孝道，我跟沈怡拼命挣来的生活就一文不值？就可以随便牺牲？就必须毫无原则地妥协、让步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跟沈怡能够携手幸福一生。我的意思是妈虽然因为你吞药自杀的过激行为而被迫妥协了，可也因此更加焦虑担心了。你没见过她在客厅里独自坐到天明的场景，也没见过她去叔叔墓前一坐坐一天的样子，这些时候，爸爸总是躲在角落里看着，你想象得到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吗？"
孟醒自嘲地笑了，眼里含着泪，心里又被压上了一座大山，她怎么可能想象不出来？
情感和道德的双重绑架几乎让她崩溃，一面是爱情，一面是亲情，从来就没有兼顾过。
这样的现实经常让她疲惫至极，以前只有孟母一个人，现在全家人齐齐上阵，无论如何都是甩不掉的。
一直站在暗处的沈怡走过来握住孟醒的手。
"郑彦，你陷入误区了，顺从不是爱，勉强不是爱，伪装不是爱，你怎么能够屡次以你理解中的爱来胁迫她？"
郑彦也自嘲地笑了一声，他背过了身，拒绝在这近乎残忍的对线中对视。
"姐姐，这句话说出来真是太容易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你们的心里都明白一个孩子能够解决多少问题，可就是视若无睹。"
"孩子不是人吗？是一个可以被随意利用的物件吗？"沈怡愤怒地质问道。
"你们不会好好养大吗？"
"多么狠心又不负责任的说法！你知不知道我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尊重！你这种做法实在是太恶心了！！"
郑彦面色凝重地看着夜幕:"很恶心……从长远看……"
"真是对牛弹琴！！！"
沈怡的怒骂让场面彻底冷了下来。
三个人在这个狭窄的楼梯间里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想妥协，他们互相消耗着彼此的耐心、尊重和爱。
郑彦长叹一口气，再待下去也是无意义的消耗。
"姐姐，我先走了，好好养伤。"
孟醒在他一只脚都踏进电梯里的时候才小跑着追上来，她在刚才的沉默中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心软和犹豫而羞愧。
"郑彦，别站在我的头顶跟我对话，别自以为是地绑架我，别替我做决定！"
郑彦没有回话，摁了楼层号，看着孟醒那张愤怒至极的脸一点点被冰冷的电梯门所吞噬，感受着电梯缓缓启动，带他去伊杨经常说的万劫不复之地。
孟醒看着电梯门关闭之后决绝地转身，坚定地握住沈怡的手:"我们一定可以不依靠任何人过好这一生的！老了也不怕！"
沈怡转身抱住她:"我会很努力，老了也不怕。"
"我也会很努力。"
孟醒抱着她，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委屈地直掉眼泪。
值夜班的佟焱刚踏出办公室就看到了在电梯前相拥的两个人，像被热水烫到一样又快速地退回了办公室里。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同值夜班的医生疑惑地问道。
"没有……"
佟焱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快速退回办公桌面前，佯装成整理资料的样子。
"我突然想起来有个患者的病历写错了，要是被余医生看出来就麻烦了。"
夜班医生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又贴心地开解道:"余医生一般不发火，你跟的这俩带教医生都是怪人，一个面冷心热，一个面热心冷，这个冷可不是贬义词，是冷静的冷，能跟着他俩，也算是你运气好。"
佟焱笑得腼腆，搓着手紧张地回道:"我也是受宠若惊，不仅能得到沈医生和余医生的带教，还能碰到您这样医术高明的大前辈一直不厌其烦地指导我，确实非常非常幸运。"
"过奖过奖，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说出来，咱们一块研究研究。"
"谢谢王医生，您多赐教。"
佟焱微笑着低下头，把头藏在了电脑后面，心里却飘到了办公室之外，庆幸自己刚才跑得够快，才不至于碰到更尴尬的局面。
沈怡抱着她安慰了一会儿后，搂着她回了病房，她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坚定、坚决、坚持。
一觉醒来，阳光再次照在两个人的脸上时，早就穿戴好的孟醒在沈怡的唇上落下一吻。
"我去趟我妈家，中午不一定能赶回来，你自己订饭可以吗？"
"可以，要我陪你去吗？"
孟醒摇摇头:"我会见机行事的，你去了事情就复杂了。"
"好。"
说实话，孟醒是打心底里抵触回家的，每次回去总觉得是乌云压顶，她不可能乖乖接受父母的安排，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心疼父母的衰老和忧虑。
她站在家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摁开了密码锁，进门时换上了一张笑脸。
"爸、妈，我回来了……"
正在阳台侍弄花的孟母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迎出来看到她的时候，脸上立刻绽放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孟母的气色非常好，自从郑彦提出要把孩子过继给孟醒的时候，她的心里终于开阔了起来，前两天知道伊杨怀孕时，更是欣喜若狂。
她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妈妈去机场接你啊。"
"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孟醒从包里掏出一个首饰盒送到孟母的手里，"给妈妈的元旦礼物。"
随即又拿出一个礼物盒送到孟父的手中:"送爸爸的元旦礼物。"
一条项链，一条围巾，二老笑逐颜开地手下，孟醒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心里也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醒儿，国外工作怎么样啊？适应吗？"孟父问道。
"挺适应的，就是太忙了，比在国内还忙，不过也学到蛮多东西的。"
孟母伸手把她散着的头发驳到耳后，笑眯眯地接话:"能学到东西累一点也值得。你张姨整天跟我炫耀她家伍微怎么怎么厉害，参加这个会议，那个会议，还把她家孩子上电视的视频给我看，我也就应和她两句，有什么可炫耀的，跟你一比真是相形见绌。"
孟醒乐呵呵地轻扬下巴:"那是，我什么比伍微厉害，下次我当着张姨面狠狠把伍微揍一顿，张姨就不敢再跟你明里暗里比了。"
"我们这帮人啊，也就陈惜妈妈够格炫耀，人家陈惜不光事业蒸蒸日上，家庭也美满，儿女双全……"
孟醒的表情一下就僵下来了，她知道孟母接下来要说什么，老生常谈的事情了，实在是不用期待会发生什么奇迹。
孟母看她的表情僵了，也自觉地停下了，把刚削好的苹果放在她手上。
"伊杨怀孕了，咱家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添丁了，也算圆满了……"
孟醒眉头深皱，大事不好的感觉瞬间就涌了上来:"伊杨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才一个多月，我们也是昨天晚上知道的。"
"怪不得……"
孟醒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郑彦昨天晚上的态度那么强势，那么坚决，原来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了。
"醒儿，彦彦跟我们说好了，伊杨年后去国外一边提升学历一边养胎，孩子出生以后直接说成是你去国外试管生的，到时候进修结束顺理成章地抱回来，你俩该忙事业就忙事业，生活不会有一点儿改变，孩子我跟你爸爸给带大。"
他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在她们持续坚决的拒绝声中。
"怎么不会有改变？我们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孩子，这是一条生命，你们怎么能如此冷漠地说出这句话来？"
孟父出来打圆场:"醒儿，我跟你妈妈会把孩子带大的，不耽误你们的生活，也不会影响你们的事业。"
"爸，这话您自己都不信，您觉得我会信吗？"
孟父难堪得闭嘴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孟母心里也清楚，可她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把关于孟醒的事情安排明白的。
"醒儿，妈妈跟你保证……"
"不用了！"
孟醒猝不及防地起身，她把还没来得及吃的苹果放在茶几上，走到衣架前毫不犹豫地把大衣穿到了身上，看着同样变了脸色的父母又恼又气又心疼，可也别无他法，只能狠下心来强势。
"爸、妈，既然你们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也跟你们交个实底——如果你们继续一意孤行，我们就去国外定居了，凭我们的能力申请绿卡和医院非常容易，以后就不回来了，你们好好照顾自己。"
孟母再次失望上脸，带着一丝恐慌:"你为什么总有这种偏激的想法，怎么这么让人操心，你弟弟一直在奉献，你是怎么着都不行，我们怎么做都捞不到一句好，一定要和我们对着干你心里才舒服，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懂事的孩子！！"
"这些年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游说，你们就是油盐不进。出国定居，我们过得顺心，你们也能省点心，我们互不打扰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孟母听着这番话暴跳如雷:"你出国也不管用，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你的，你不要也得给我要！无论你怎么拒绝都没有用，因为我是你妈，你出了国我也是你妈！！"
"真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孟醒重重地摔上了门，这一趟，她还不如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