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一个深夜,伊杨被打得面目全非地进了急诊,急诊救治完毕后又被转到了骨科普通病房,右胳膊、左腿都骨折了,全吊在病床上,脸上还包着纱布,伤情惨重。
探病回来的任皎又在护士站开始嚼舌根。
"伊伊真可怜啊,也不知道被谁打成了那样,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哎……"
"毁容了吗?我们刚才过去探病都不让看。"众人惊道。
任皎撇着嘴摇摇头:"她也不让我看,反正我看她脸上包着纱布呢,你说我跟她关系这么好,她还不让我看……哎……真是不让人省心……"
沈怡恰巧经过护士站听了一耳朵,厌恶地看她一眼后回了自己办公室。
午饭时,沈怡拎着定好的饭进了伊杨的病房,她身边没有人在照料,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窗外,在一片混杂着饭香味的嘈杂中孤独得令人痛心。
"学姐。"
伊杨听到声音时迟缓地转过了头,眼神里有一丝慌乱,迅速拿过旁边的衣服盖住了头。
"你来干嘛?你回去吧,我没事儿。"
"学姐,到饭点了。"
沈怡走到病床前,把外卖盒里的骨头汤拿过来,又轻轻地把伊杨头上的衣服掀开。
"学姐,我没别的意思,也不会乱说乱问的,你现在伤得很严重,要好好养伤,好好吃饭,才能早点康复。"
"我不用,我朋友一会儿来给我送饭。"
"病人嘛,少食多餐,先凑合吃一点。"
沈怡伸手轻托住伊杨的后背,在她的身后放了三个枕头,又把桌上的汤端过来喂到她的嘴边,可伊杨敏感地扭头躲开了。
"我朋友真的会来给我送饭的,真的不麻烦了。"
沈怡心里明白她是在强撑,又放软了语气:"学姐,我不是你朋友吗?"
伊杨垂着眼睛,没有一点儿精气神:"你当然是我朋友,可我不想耽误你工作,你先回吧。"
"这本来就是午饭时间,一点儿都不耽误,既然你把我当朋友,就别跟我客气了。"沈怡又把一勺鱼汤喂到她的嘴边,"快点吃吧,不然一会儿凉了。"
伊杨看了一眼勺子的汤,为难地摇摇头:"我对鱼过敏。"
"对鱼过敏?"
沈怡心生疑惑,她明明看过伊杨喝过鱼汤的,但既然她这么说了,也别无他法,只能把桌上的另一份给自己定的豆腐汤拿过来。
"那你喝豆腐汤,这一份我喝。"
"我……"伊杨吞吐地回避着她的眼神,"我……我不吃豆类,沈怡,你有没有带主食?"
"带了一点米饭,你脸部有伤,我害怕你咀嚼不方便……"
"没关系的。"
沈怡只能带着疑问把另外的餐盒打开,在米饭勺上放了一条小青菜喂给她。
伊杨的嘴角有伤,张嘴都困难,咀嚼的时候更是非常不方便。
沈怡看着她艰难的样子心酸地低下了头,她不明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又知道这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机,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
折腾许久,那顿饭终于吃完了。
沈怡把餐桌收拾完毕后,抬手看了一眼表,把切好果盒放到她左手边:"学姐,你是想躺着还是这么靠着?"
"靠一会儿吧。"
"好。"沈怡又把她托到自己的臂弯里,整理了一下身后的枕头,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后才放心地把她靠了过去,"学姐,我下午还有两台手术,得去手术室准备了。"
"好,你快点去吧,别耽误工作,沈怡,谢谢你。"
"别跟我客气了,我先走了啊。"
"嗯好。"
沈怡提着餐后垃圾袋出病房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等电梯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
她快速地跑回了病房,正好看到伊杨探着身子解吊床的牵引支架。
"学姐,你解牵引器干嘛!"
伊杨没想到她又折回来了,难堪地抓着床单摇头,慌乱地编了一个理由:"我……我……我活动一下,有点累。"
沈怡看着她的别扭劲心里着急,可有些话又不能明说,她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挑破的程度,并且她也清楚伊杨的性格有多敏感。
"你先忍耐一下,等过了这几天就会好一点的。"沈怡把牵引器重新调整好,伸手把病床两边的帘子拉上了,"学姐,你要不要方便一下?"
伊杨低着头涨红着脸摇摇头,可其实她是想方便的,但她面对沈怡时,觉得难堪,觉得丢人,觉得这是件丑事。
她的朋友房姿是上班族,早上走的时候帮了她一下,让她有需要找科室的人帮忙,可环顾整个科室,除了看热闹的,就是关系一般的,压根就张不开这个口,但生理需求是最没办法忍耐和回避的事情。
她本来是死活不来自己工作的医院看伤的,但房姿说你不来这个你去哪里,伤得这么重,身边总得有人照顾你吧,即便不照顾你,也得有熟人在你身边守着,要不然你让我怎么安心工作。
都是在大城市漂泊的连根都摸不到的人,朋友即便是尽力而为,也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
"学姐,我是护士,也是医生,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病人,你对我不应该有任何的避讳。"沈怡从床底把便盆拿过来,往她身下比了一下,"可以吗?"
伊杨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床单上,声调虚弱而又破碎:"沈怡,我知道自己是个护士,不应该这样,可我真的不想这样……"
"我知道,等我今天把这两台手术做完,我去给你请护工。"
沈怡半抱着伊杨让她侧卧,把便盆放到了身下,又把被子盖上了,当沈怡的手碰到病号服的裤子时,伊杨摁住了她的手:"我自己可以。"
"好,我转过身去,你方便完叫我一声。"
"谢谢。"
可即便沈怡转了身,伊杨依旧觉得难堪,她在慌乱中忘记方便时会弄出声音了,那微小的水流声听在她的耳朵里如同有台扩音器一样,回荡在整间病房里,把她的难堪放大到无处遁形的地步。
但沈怡并没有听见,她低头心急如焚地看着手表,心里祈祷伊杨快一点,再不去手术室准备,就要耽误事了。
万幸,伊杨方便完没再别扭。
沈怡快速地处理好病房的一切后,又用摁了加速键的语调交代了几句,马不停蹄地跑向了手术室。
万幸,虽然匆忙,但手术室里的一切都没耽误。
沈怡忙完出来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她没时间休息,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了病房里。
伊杨还是呆呆地躺到病床上,比上午还要孤独,还要落寞,看到沈怡进来时强扯出一个微笑来:"忙完了?"
"嗯……学姐,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谢谢你。"
"不用老是谢我,朋友之间应该做的。"沈怡在她的伤口上检查了一下,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学姐,请个护工吧,这样照顾起你来也方便一点。"
伊杨摇摇头,她现在的经济状况非常差,光医药费已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了,实在是没有余力了。
"不用,我让我朋友中午来一趟就好。"
沈怡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得无奈点点头:"晚饭我给你带,我先出去了,还有几个医嘱要开。"
"不……"
"学姐,真的没事的,别客气了。"
沈怡推开门出去了,伊杨又恢复成了老样子,呆呆地望着窗外,回想毕业后的这十余年。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却没想到她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她已经什么都不期待了。
一个有钱但有暴力倾向的男朋友毁了她的所有,这么说也不全面,应该说是她付出青春选择了一条危险的捷径,但命运弄人,要她得到什么便要还回去什么。
可她不甘心,凭什么命运让她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毕业时期,明明她努力工作,努力提升自己,现在看来像个笑话,她这十多年到底在忙什么?
她还是在卫京站不住脚跟。
她喜欢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这座城市包容、复杂、开放,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跟她成年前一直待的那座沉闷古板的小县城有着天壤之别。
她当年不顾一切报考卫京,为了留在卫京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可现在看来,真是讽刺。
下班时,伊杨的朋友匆匆赶来了,而沈怡定的晚餐也已经到了。
她把晚餐放下寒暄两句便走了,她知道伊杨不想让科室包括她在内的人看到现如今的场景,只能识趣一点,不给人难堪。
孟醒歪在副驾驶上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泪眼汪汪地看向沈怡:"宝贝,伊杨学姐怎么伤得那么重?"
"不知道,我觉得她挺不愿提的,所以我就没问。"
孟醒跟着无奈地点头,片刻又忧心忡忡地开口:"她朋友白天上班没时间照顾她,你也不能整天给她端便盘吧。"
"那怎么办?"沈怡叹了口气,脑海里又浮现了今天中午的场景,"我说给她请护工,她也不肯,我既然看见了,也不能装看不见,肯定要伸手帮一把的。"
孟醒心疼地抚上她的腿:"宝贝……"
"我没事,当年护理轮转到ICU时,又不是没做过,放心了,我现在是名很厉害的医生,可曾经也是名很厉害的护士,什么都难不倒我。"
孟醒还是心疼,可推己及人,这件事落到她的头上是肯定也要伸手帮一把的。
"她既然不肯喝汤,那我明天早起一会儿,给她做点有营养又清淡的小丸子、小饺子之类的。"孟醒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其实骨折前期应该多喝点水的,她这么个吃法,万一再便秘了就更麻烦了。"
"我明天多准备个果盒给她,还有啊,明早我起来做饭,你最近这么累,安心睡觉就好了。"
"不要,我必须要帮怡怡宝贝才可以。"
"傻瓜!一个病人而已,照顾起来也没有多困难。"
孟醒立刻就从座椅上弹起来了,郑重其事道:"那也不行,我必须要帮怡怡宝贝减轻负担,要不然会把怡怡宝贝累坏的,我不要怡怡宝贝累坏。"
沈怡幸福又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在她脸上揉了一下:"傻乎乎的,那我们就把闹铃调前十五分钟,你来做她的病号餐,我来做我们的早餐。"
"好。"
孟醒又靠回了椅背上,嘟嘟囔囔地给自己打气:"醒醒宝贝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大宝贝了,明天早上绝对不可以赖床。 "
"傻宝贝,你怎么这么可爱?"
孟醒小脸一横,再度正色道:"醒醒宝贝一点儿都不可爱,醒醒宝贝马上就是心外科的主治医生了,是成熟稳重,不能再可爱了。"
沈怡眉开眼笑地哄她:"可以可爱,醒醒宝贝又成熟,又稳重,还很可爱,是个好厉害好厉害的多变宝贝。"
"那怡怡宝贝最喜欢多变宝贝的哪一面?"孟醒在她要开口之前又迫不及待地加上一句,"不能说每一面,必须要说其中的一面!"
"嗯……只能说一面啊……"沈怡为难地思考着,想了很久终于有了结论,"最喜欢醒醒宝贝的每一面。"
孟醒语塞,嗔怪地在她腿上拍了一下:"笨宝贝,想了这么久还是这个答案。"
"可我就是喜欢醒醒宝贝的每一面啊,你最喜欢我哪一面?"
"嗯……"孟醒也陷入了长长的思考中,车停到地下车库时才终于有了答案,"我跟你不一样,我最喜欢怡怡宝贝被我调戏成大红脸的时候。"
"讨厌。"
不知为何沈怡又害羞了,她锁好车转头就跑,孟醒在后面笑逐颜开地在后面追,边追还边调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