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上午,孟醒浓妆艳抹地提着年货回了家,她这辈子也没有化过这么浓的妆,可不化得浓一点,脸上的伤痕就遮不住。
她也想过不回家过年,可是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带沈怡回来破冰,下一次恐怕又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了。
两相权衡下,她只能这样回来了。
但一进门,就被孟母狐疑地盯着脸看,看得孟醒坐立难安。
“妈,你老看着我干嘛?又不是不认识。”
孟母置若罔闻地轻碰她的脸,又猝不及防地拉了一下她的毛衣领子,于是看到了脖子上没有处理的伤痕,愠怒地转头瞪着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的沈怡:“你打她了?!!!”
沈怡双手搭在膝盖上面色尴尬:“阿姨,是我没保护好她。”
孟醒赶紧把诘怪的孟母转过来,半真半假地抱怨:“妈,你看看沈怡都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在家里,我欺负她,回来过年,你欺负她,她倒是敢对我动手。”
孟母面色不悦地搪开她的手:“那是谁打你的你?怎么给打成这样了?”
孟醒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扒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解释道:“跟别人打架了,我也把她打够呛。”
“打架了?!”
孟母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继而脸又阴沉下来,止不住地唠叨。
“这么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整天打架惹事,不是每个人都跟彦彦一样,被你摁在地上打得哇哇哭也不还手!看你吃亏了还出去帮你打架!你说说你这么大人了出去瞎逞什么能!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
气愤的孟母猝不及防地转头瞪着沈怡,开始劈头盖脸地数落她:“你除了给醒儿找麻烦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明知道她是个嘴上讨不到便宜就动手的混账脾气,打架的时候也不帮着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打成这样!还说会保护好她,你就这么保护她的?”
“哎呀我打架的时候她没在旁边,以后我再打架,一定当着沈怡的面打,她一定不会……”
“还敢打架?!”孟醒责怪地在她额头上点了几下,“赶紧去卸妆,化得跟鬼一样吓人!”
“有吗?明明很好看啊……”
孟醒嘟嘟囔囔地起身去了洗漱间,留下的沈怡更端正局促地坐在沙发上,面上毫无波澜,可心里却在祈祷孟醒快点回来。
但她等来的不是孟醒,而是陪伊杨买年货回来的郑彦。
“姐姐来了啊。”
郑彦走过来打了个招呼,拎着手里提的食材进了厨房,进去之后就再也没出来。
坐立难安的沈怡微微侧身:“阿姨,我去看看孟醒。”
孟母没什么表示,她习惯性的疾言厉色显然不适合现在这个场合。
沈怡尴尬地起身,走到卧室里轻轻把房门关上,抱住了正坐在桌前涂消炎药的孟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宝贝……”
“怎么了?待在这里不舒服是不是?”
“不是……”
孟醒转过来环住她,蹭蹭她的脸:“我刚刚忙着洗脸没顾得上你,是不是想我了?”
“嗯,特别特别想你,想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干什么都陪着你。”
孟醒隐约感觉出了什么,轻扶开她:“彦彦回来了?”
“刚回来,在厨房。”
孟醒心里也开始沉闷起来,考虑片刻后揉揉她的脸:“傻宝贝,没事儿啊,他是我弟弟,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知道,可是……”沈怡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我什么都不说了,只是陪着你,支持你。”
“你还真是个一根筋的傻宝贝。”孟醒又揉揉她的脸,挽着她的胳膊轻声交代,“今天过年,开心点,不许这么丧着脸。”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给你出难题的。”
“傻宝贝。”
她们走进厨房时,郑彦正沉默地蹲在地上刮鱼鳞,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后,胳膊微微抖动了一下,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
“彦彦,你最近挺累的,让你姐姐弄吧,你先回屋歇着吧。”孟母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自从上次打了郑彦一巴掌翻了那通旧账之后,本就心思重、心事多的孟母简直是悔不当初。
她确实是怪郑彦的,这么多年一直藏在心里,从未表露出来过,可这件旧事被以这么难堪的方式翻出来,让她和郑彦的心里都生了一层厚厚的隔阂,挤在往事上的灰尘全部在旧账翻出的那一刻落在了母子俩的心上。
孟母拼命补救,郑彦拼命表示没放在心上。
“妈,我不累,你跟姐姐她们出去聊天吧,我来做。”
但孟母却很坚持,一定不肯让郑彦待在厨房里,顺带着把孟醒和沈怡也赶了出去。
这些年,她在这方小小的厨房间忙碌,虽然已经是烦不胜烦了,但此刻这里就是她的避风港,是能够让她稍微安点心的地方。
被赶出来的三个人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郑彦愧疚地看了一眼孟醒的脸,无意识地转着杯子:“姐姐,你的脸怎么样?”
孟醒把自己伤情惨重的右脸伸到他面前:“你看呢?”
“我去给你拿药膏。”
“不用了,你知道我不缺你那管药膏。”
郑彦顿在原地,沉默几秒后又坐回到了沙发上:“姐姐,我成年了,过完年32了。”
“你都32了,为什么还做这种糊涂事!”
郑彦又开始转手中的杯子,杯中的水也跟着快速旋转起来,直让他的头也跟着眩晕起来,他在眩晕中凄凉地笑了一下:“姐姐,感情是分对错的,我得做正确的选择。”
孟醒难以置信地把杯子砸在了桌子上:“你魔怔了!你真认为这是正确的?郑彦,你这个玩笑……”
“醒儿,别总是这么咄咄逼人的!有话好好说!”
孟母从厨房里冲出来严厉地打断了孟醒,手里的菜刀上还沾着腥味儿的血水,一滴滴地砸在地板上。
孟醒转头看着孟母责怪的神情,想反驳却又想起今天实在不适合再吵架了。
“妈,我跟郑彦谈点事情,没吵架。”
“你把自己的脾气收一收,总是要占上风,占不到就开始发脾气,除了你弟弟谁还会老是迁就你,这么多年了,你得懂得感恩……”
“妈,我跟姐姐没有争吵,就是声音大了点,您别放在心上……”
郑彦起身打断了孟母,拥着她又回了厨房,不顾她的阻拦戴上了围裙帮她准备午饭。
“妈,你别紧张我和姐姐的关系,我们之间不会有嫌隙的。”
孟母的愧疚再度袭上心头:“彦彦,你姐姐的脾气烈,从小就烈,情绪太容易过激,但心是好的,你从小就听话,一直让着姐姐,委屈你了。”
“姐姐就是爱玩爱闹,可遇到事情的时候,她一直是竭尽全力护着我的,这些我心里都清楚,您放宽心,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向着姐姐的。”
孟母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等我跟你爸爸百年之后,你跟姐姐就是最亲的人,你俩能好好过日子,这就是我跟你爸爸最大的愿望了。”
“我知道。”郑彦把配菜配齐之后,扶着孟母的肩膀把她送出了厨房,“妈,你去跟姐姐她们说会儿吧,您辛苦一年了,我来做就行了。”
“这孩子……”
孟母无可奈何地被推了出来,她站在客厅通往厨房的那条路上,左边是闷头做饭的郑彦,右边是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的孟醒二人。
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能够暂时平静一下了。
年三十的这顿饭吃得还算和美,孟醒和郑彦都知道这顿饭的目的,一是为沈怡破冰,二是为了欢欢喜喜地过年。
所以他们都把情绪隐藏得很好,一团和气。
收拾完碗筷的沈怡推门进来时,孟醒正若有所思地靠在床头,还在考虑郑彦这件事该怎么办。
“宝贝,歇一会儿吧,你昨晚根本就没怎么睡。”
“不想睡,烦死了。”
沈怡把被子拉过来给她盖上,抱着她躺下了:“闭着眼休息一会儿,乖啊,就睡一会儿。”
“哎……好……”
孟醒抱住她的腰,整个人都缩到了她的怀里:“揉揉头,头好疼……”
“嗯……”
沈怡轻轻地在她的太阳穴上慢揉,眉头不自觉地就皱到了一起。
孟醒终于在这种轻柔的按摩中睡着了,她轻轻起身下床,把床头的维weini尼熊放在她的怀抱里,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来到了郑彦的门前轻敲了两下。
郑彦拉开房门时并无过多惊讶,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刻,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这样的谈话会一轮接着一轮。
“姐姐。”郑彦把她迎进屋门,冲了一杯红茶放到她的面前,“还是伊杨的事情?”
沈怡点头,眉头难展:“对,我想知道你这么死心塌地的原因,你看不出伊杨的所求所图吗?”
“姐姐……”
郑彦单独面对她的时候非常局促,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紧紧地掐住了,闷得心肺都要爆炸了。
沈怡看着他的样子更是心生疑惑:“郑彦,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你到底怎么了?被威胁了?还是你们已成事实断不了了?你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
郑彦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不能再跟沈怡面对面站着了,否则失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背身站在窗前,摁着窗柩克制着自己的声调,尽量平静而冷静。
“姐姐,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可我真的爱上她了。我知道她把我当成了目标,可这件事我们在去年义诊的时候已经说开了。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在很认真地对待这段感情,我决定跟她在一起,只是因为相爱,没别的原因而且我很清醒,这段感情是我深思熟虑过的……
姐姐,你帮我劝劝我姐姐吧,我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祝福……”
郑彦一口气把该说的全都说了,堵得沈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失望而归。
她实在是说不出祝福来。
拉开郑彦的房门时,正好碰到午睡起床的孟母,她狐疑地微微后仰着身体往屋里看了一眼,又满是怀疑地看着门口的沈怡。
“你去彦彦房间干嘛?”
沈怡慌乱了一刻,随之就编造了个理由:“阿姨,孟醒睡觉时总抱着的维weini尼熊找不到了,我来问问郑彦有没有拿?”
“彦彦从不拿醒儿的东西。”
孟母脸色阴沉,心知肚明这不是实话,不过她没再多说什么,往屋里看了一眼后坐到了客厅里。
沈怡也不想徒生事端,藏着一堆的心事推开了卧室的门。
孟醒正缩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小声哭泣,每次午休醒后她的情绪都会特别低沉,一定要有人抱才可以。
沈怡掀开被子躺进去把她搂过来,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宝贝,我在呢,我在呢……"
"你为什么不陪我睡觉?我醒了都没有看到你。"
"我又去问了问郑彦。"
她抱着孟醒一边轻拍一边复述刚才郑彦说的那些话。
沈怡本不想说的,可刚才出他的房门时心里就有了定论,这件事无论孟醒怎么阻止都不会再有任何结果了——他铁了心要和伊杨在一起。
孟醒听完只觉得有心无力,她竟然在这个时候理解了孟母这么多年来的心情,共情来得这么迟,越迟心里就越痛。
孟母因为她的择偶问题伤心别扭了将近二十年,而她因为郑彦的事情才仅仅别扭了几天就觉得心力交瘁。
她并非觉得自己的择偶选择是错的,而是为自己多年的不理解和强硬的抗衡而心痛愧疚,如果能够早早共情到这种真切的感受时,当初就该用一种更温和的方法来处理母女间关于择偶人选的分歧。
"宝贝,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该管吗?我怎么能不管呢?"
沈怡微叹一口气:"宝贝,如他自己所说的,也是他一直强调的事情,他已经成年了,有权利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有权利选择自己认为对的伴侣,就跟你当初坚定地选择我一样。"
"你不要把自己跟伊杨做对比,你不一样,你很好,特别好,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沈怡眼眶迅速红了起来,孟醒总是这样毫无保留地维护她,一点点小细节都会被妥帖、温柔、热烈地回应道,甚至在此刻因为自己的无力而难过起来。
"这只是在你眼里的形象,我在大多数人眼里就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我不把自己和伊杨放在一起对比,可此刻的郑彦就好像当初的你一样,所有人都说她不好,可郑彦觉得她好,觉得她值得。"
孟醒极度抗拒这种对比,甚至因为这种对比而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反对到底。
"不!你越这样对比我越是难以接受她!你上进,她拜金,这就是你俩本质上的区别。我不喜欢靠别人的力量来摆脱自身困境的人,这种人,不可靠!"
"可我就是靠你摆脱困境的……"
孟醒情绪激动地打断她:"沈怡,你不是靠我,你是靠你自己走出来的。我不否认你的成功跟我有一点点的关系,可最大的功臣还是你自己。"
她不想过分夸大自己的功劳,因为这样会让沈怡三十多来年的努力和抗争被以爱情的名义抹杀掉。
她不要这样,她觉得委屈了沈怡。
也正是由于对自身成长认知上的分歧,孟醒终于明白了对于这件事情两个人为什么总有分歧的根本性原因,不是沈怡没把郑彦当家人,而是她们两人看这件事的角度不同。
脸边还挂着泪珠的孟醒把沈怡从床上拉起来,认真严肃地看着她,要好好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说透。
"宝贝,你能成长到如今这副熠熠生辉的样子,没用过我给你的一分钱,没想过靠我来提升你的地位,没想过炫耀,没想过攀比。
一直以来,你的思想、人格、事业、经济都是独立的,所以你的爱情也是独立的,所以我们才能相爱这么多年,感情也一直没有出现过大的危机。
你别小瞧独立两个字,独立的背后是安全感,是尊重,是底气,是信任,是爱的源头。
可伊杨她放弃独立了,她想靠别人走捷径。
我不评价这种走捷径的方式是对是错,但郑彦不可以成为她的捷径。
因为情侣间不管有多相爱,一旦有过把对方当成捷径的想法,这份爱就变质了,这种爱可以有福同享,但很难去有难同当,很难去共情彼此在这些琐碎生活中的痛苦和烦闷。
如果我们不是每一次遇到困难时都陪着彼此,我们能走这么远吗?你确定我们能挺过那么多生死与共的事情吗?
我们诚然是因为相爱在一起的,可感情却是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一点点变得坚不可摧的,你确定把奢侈品、名牌、身份、地位、外人的评价、面子看得比爱情重要的人,会跟郑彦相濡以沫吗?
我不信,确切地说,我不相信奇迹。"
沈怡一直没有插话,她用心地听完这番话,等着孟醒把心里憋闷了许多天的话说完。
她久久没有回话,细细咂摸着这番话的重量,良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孟醒的手。
"宝贝,我明白了,也认可,我跟你一块劝郑彦,尽最大的努力。"
"好,谢谢宝贝。"
"不,是谢谢你,谢谢你总是把我看不透的事情讲给我听,谢谢你。"
沈怡轻轻抱着她,给她慌乱无比的心里打一针强心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