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新苑小区连环盗窃案作为秦茂调任山茶路派出所后遇到的第一起棘手案件，不止所里重视，秦茂本人也很看重。
因此他之前当然想象过直面本案嫌疑人的场景，也许是在追捕途中，也许是监控终于录到了嫌疑人的真面目，也许是……
但他从来没想过会是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头以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物理上的居高临下。
秦茂垂眸看着眼前仿佛被木晴风脱口而出的“秦警官”三字吓到的一猫一狗，开始回忆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
本来，在正月初五这天，秦茂的生活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他早上六点起床，晨练后在街边买了早餐，边吃边走到所里。
民警过年当然是放假的，但派出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必须有执勤民警在岗。秦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左右无事，就积极去所里值班，把休假的机会留给更多同事。
上午在所里，处理了两起鞭炮扰民事件，此外有新的盗窃案受害者报案，进行并案处理，正常。
下午接到举报，到街心公园调解民众关于广场舞占地引起的纠纷，正常。
调解结束后看到河边有十数人聚集，前往提醒注意安全，正……不，在这里暂停。
秦茂当时原本只是想提醒聚集的众人远离河边，小心落水。
即便公园的各项设施都符合规定，没有护栏的河流水深不足以威胁生命，但毕竟春寒料峭，在这时节掉进水里肯定不会好受。
可当他走近时才发现，那些人聚在河边不是在钓鱼，不是在围观别人冬泳，而是在……挖土？
秦茂愣了一下，刚开始思考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应对，就见人群中心手锹并用的一位女士抱着个塑料袋跳了起来，欣喜若狂道：“找到了哈哈哈哈！小木算的真准！”
周围的人纷纷恭喜她，间或夹杂着一些提到“小木”、“木小半仙”的话语，基本都是在夸他“算的准”。
秦茂眉头一皱，这些人口中所说的“木小半仙”……是他所知道的那个年轻人吗？
等秦茂上前询问时，那位女士已经风似的跑走了，他问了其他人几句，才发现那应该就是今天刚报过案的燕子制衣店的老板。
秦茂：“……”
顶着一头土跑走的许女士看起来和来报案时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得知许女士通过“木小半仙”之口找到了被偷的衣服，秦茂沉默半晌。
他的耳边不由得回响起那个名叫木晴风的年轻人在楼梯间里留下的话——
“失物可往东南有水土并杨树的地方寻。”
如木晴风和江楼所想，秦茂确实没把木晴风的话当做正经线索看待，他也没有去找所谓“东南有水土并杨树的地方”。
可是……秦茂看看眼前的景象：街心公园在木晴风所在居民区的东南方，这里有水有土，河边的树木树皮灰白，有眼形裂纹，不是杨树又是什么？
秦茂起初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觉得这是巧合，觉得不必大惊小怪。
但眼看着帮忙寻找失物提供线索的热心群众填完土坑要离开，他还是向他们借了一把铁锹。
把铁锹借出去的大爷半点不吝啬：“警察同志，明天还我就行。不还了也成，你们平时工作辛苦了，这把锹要是能帮上忙就是它的荣幸！”
秦茂接过这把“荣幸”的铁锹：“……还是要还的。”
秦茂在原地挖了半个小时，除了土没找到别的东西，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可能真的是巧合吧……
秦茂站直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随手把铁锹插到了旁边的树坑里，想等歇一会儿就把挖出来的土重新填回去。
“咔嚓——”
是塑料外壳破碎的声音。
秦茂：？！
顾不得休息，他迅速挖起隔壁树坑。
紧接着，秦茂发现，就在二三十厘米厚的泥土之下，胡乱平摊着各式小型家用电器——吹风机、电磁炉、扫地机器人……还有一个被铁锹头戳破外壳的电饭煲。
看着浅浅的“藏赃坑”，再看看自己铆足了劲挖出来的接近一米的“深”坑……秦茂默默通知了所里他找到失物的消息。
秦茂模糊了线索来源，只说是匿名热心群众提供，然后就留下同事们在现场核对失物，自己率先跑回所里，去档案室看监控存档。
秦茂首先怀疑是不是木晴风自导自演了一切，就为了成就他“木小半仙”的名头。
去重看各个受害者家附近的监控存档也是为了这个猜想，秦茂不相信有完美犯罪，不在场证明可以伪造，监控设备可以被干扰。
但只要一件事发生了，世界上一定会留下痕迹。
秦茂用百分之二百的谨慎与细心去筛那些被所里上下反复看过多次的录像，着重看监控画面黑掉前后的节点。
看着看着，在找到木晴风作案的证据前秦茂先发现了其他不对：这些录像里，有两只动物的出镜率是不是过于高了？
一只白脚狸花猫，一只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狗——秦茂能认出他们两个主要也是因为这只狗长得潦草到能令人印象深刻。
老城区流浪猫狗不少，监控拍到它们也是常事，但是这两只总是能准确出现在案发地方是不是太不正常了？？
秦茂在电脑屏幕面前呆坐许久，直到他的脑袋里冒出来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异常离经叛道，相比起来“木晴风自导自演”就显得普通得多。
将画面调到他认为最不正常的一幕，秦茂喊来在档案室值班的同事，严肃问他：“你看这只狗，有什么不对？”
同事看了好一会儿才给出答复：“它是附近居民散养的？背上还背着塑料袋呢。”
秦茂：“……就这？”
“呃……”同事平时有点怵这个不苟言笑的新人，这会儿听了他硬邦邦的话却也不由得反怼，“不然呢？作案的还能是狗吗？”
秦茂：“……”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下班后秦茂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街心公园去看发现失物的现场。
河边树坑的土经过挖掘-填埋-挖掘，即使后来的民警们十分小心，现场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了。
公园里并不是处处都有路灯，月光也被云团遮蔽，秦茂只能就着手机照明查看周围有没有什么遗留线索
很快，他就敏锐地发现靠近河水的湿软泥地里有一枚巨大的不知什么动物留下的爪印，周围还散落着一些凌乱的猫爪印。
秦茂抚过巨大爪印的边缘，这个形状这个大小，绝对是常见的中小型犬只无法留下的。
当巧合过多时，秦茂就无法说服自己这些真的只是巧合。
换做别人，就算不觉得是巧合，也会猜测猫狗是小偷训练来协助作案的。
可秦茂的直觉告诉他，那一猫一狗不是单纯路过，不是作案工具，就是小偷本偷。
这个想法萦绕在秦茂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高大的青年弯下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蹲在河边抽起了烟。
一点火星忽明忽暗，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和紧锁的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从云后倾泻而出。秦茂打开手机锁屏，皎洁的光照射到一直未变内容的手机屏幕上。
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很快接通了，秦茂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对面的人却声音激动：“秦茂？是秦茂吧？”
“师父，”秦茂抿抿干涩的嘴唇，“你最过得好吗。”
张姨的疑惑没有错，他毕业后最初的工作地点是市局，后来因为一起至今未能侦破的失踪案，他才自请调任去下面的街道派出所，期间又辗转几回，才到了山茶路派出所。
现在电话那头的人正是秦茂在市局的师父，副局长吕正。
快一年没联系的徒弟主动给他打电话，吕正不惊喜是不可能的，可惊喜过后，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闹起了小孩脾气：“好得很，怎么不好，你要是不给我打这个电话，我说不定过得更好。”
吕正对身为孤儿的秦茂如师如父，秦茂也了解他的性子，于是温言哄了几句。
吕正便不气了，反而语气一凛：“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又梦见小佳了？”
小佳就是那起案子里失踪的女孩，也是秦茂心结所在。
“不，我很久没有梦到她了……不过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麻烦。”秦茂苦笑两声，讲述了近期的盗窃案。
“这个案子我也有所耳闻，虽然涉案金额不算大，但性质恶劣……”吕正沉吟片刻，“你发现了什么？”
秦茂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如果说出口，或许最信任他的师父也会觉得他疯了。但这犹豫只存在了短短不到一秒，就化为齑粉，随着面前的河流一起奔向远方。
秦茂一字一顿：“我认为，这一系列盗窃案并非人类所为。”
接着他就详细述说了自己的发现，除了一猫一狗的异常，还有木晴风的神异之处。
电话那头响起轻轻的敲击声，秦茂知道师父吕正思考中常常做出敲击桌面之类的小动作。
这次的敲击仿佛不止敲在桌上，也敲在秦茂心脏上，一声一声，秦茂屏息凝神等待吕正的回复，像等待最后的判决。
终于，敲击声停了，秦茂听到师父深深叹了口气。
来了，他想。
十秒钟后，秦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吕正就像憋久了一样，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吕正说：“安北市近期有妖怪活动，前些年妖怪基本都不出来，管理方面比较松懈，你大概率是真碰上偷东西的妖怪了。只能挡一会儿监控，估计只是小妖。”
吕正说：“没错，世界上真的有妖怪，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的。怎么知道的？我昨天才跟一个，哦，好像是个地位挺高的大妖怪开过会！”
吕正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毕竟你小子好像有点受不了这种东西。不过既然你知道了……”
“嘿嘿，就跟着我一起做事吧！”
秦茂晕晕乎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能想象到师父脸上那种得逞的笑容。
他下意识追问：“做什么事？”
“监管妖怪的事！”
世界观一朝被打碎又紧急重塑，饶是秦茂这种经过磨练的人也需要时间消化。
消化当然不能躺着，于是秦茂仍然没有回家，而是在街上游荡，想在行走中理清思路。
那一桩桩困扰了自己近半个月的盗窃案，真的是妖怪犯下的？它们偷家用电器的目的是什么？这世界上有妖怪，那么会有神吗？会有鬼吗？有死后的世界吗？当初小佳……是在向他求救吗？
秦茂游荡着游荡着，就走到了北城新苑附近，说是附近，其实离木晴风他们小区更近。
想到木晴风，秦茂又想到了师父的话：“你说的那个年轻人应该是真的有本事，现在的玄学门派，很多都不愿意跟我们合作，而且据说那水平……不说也罢，总之如果有机会的话尽可能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秦茂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木晴风和他表弟住处所在的方向，然后就被一道绿光刺了一下眼——
玄同事务所–承接算命测字驱邪抓鬼各类委托–联系电话……
秦茂：“……”
师父你布置下的第一个任务我可能就完成不了，人家好像有自己的摊子要守。
秦茂在心里对吕正说着抱歉，紧接着就在路口转角遇见了木晴风本人，木晴风的表弟江楼，以及两只还未归案的嫌疑人……妖……动物！
听到木晴风的问句，秦茂先是有些讶异，他怎么知道自己借了铁锹？接着就了然于心，“木小半仙”果然算的准。
他自己的发问也在对面造成了不小影响。
先是那只杂毛大狗摇摇欲坠，仿佛受了很大打击，紧接着白脚狸花猫开始上蹿下跳，并对着空气乱抓乱挠。
名叫木晴风的年轻人同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蹲下身开始对着“喵喵喵”“汪汪汪”乱叫的猫狗说起人话：“被人类发现不会死掉，对，真的不会啊。”
“管理员是骗你们的，被抓走也不会死，应该不会吧……”说到这里时木晴风扭头看向江楼，似乎是在求助。
江楼对面前这一出人猫狗对谈的不正常画面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解是神色，显然也知道它们是妖。
他淡然道：“情节不是特别严重的，应该会罚款并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说完，两人两动物一起看向秦茂。
秦茂：“……对，江先生说的很全面。”
木晴风闻言对着猫狗眨眨眼，笑道：“看吧，不会让你们死掉。”
秦茂：“？”
难道被关起来就很好了吗？
结果一猫一狗竟然真的被安抚到了，停止了不断吠叫。
秦茂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吧，对于寿命长的妖怪来说，只是被关几年不威胁到生命好像真的不算什么严重惩罚。
“对了，”木晴风想起大狗和咪咪闹起来之前他提出的问题，“秦警官你有挖到它们偷的东西吗？我想带着它们把东西都还回去。”
秦茂没想到木晴风除了抓作怪的小妖，还要负责类似教化小妖怪的工作，也许真的可以拉他到师父那边？
秦茂：“我找到那些失物了，不过……”
说到和它们息息相关的问题，咪咪和大狗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它们大部分都被水汽或者泥土破坏了内部电路，还回去也不能用了。”
还有被秦茂不小心用铁锹戳坏的一个，不过他已经照价赔偿过了。
“这样啊……”木晴风很遗憾的样子，对懵懂的大狗和咪咪说，“没办法把你们偷的东西还回去了，你们得赔钱或者买原样的还给失主。”
话音一落，大狗和狸花猫立马又垂头丧气起来。
秦茂好奇道：“所以它们为什么要偷盗？”
木晴风虽然还不清楚秦茂为什么知道小偷是猫妖狗妖，但他现在已经知道，也就无所谓保密不保密了。
而且既然阳间能抓阴间鬼，阴间能打听阳间消息，人类警察应该也能管坑骗小妖的大妖吧……
木晴风便讲起了他为什么会捉到大狗咪咪以及超自然生物管理处的存在和管理员的所作所为，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与江楼的身份，只是叙述重点主要在一猫一狗身上。
大狗和咪咪时不时插嘴补充，江楼在一旁充当翻译。
如果说吕正帮秦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么木晴风他们就把这扇门扩成了巨门。
原来在安北市已经有了用来管理精怪的部门，只是负责人也是妖怪……
原来妖怪在人类世界生活还要交“入世费”……
原来……
做妖怪好像也不是很容易……秦茂看向猫狗的眼神愈发复杂，它们是连环盗窃案的嫌犯，同时很大概率也是连环诈骗案的受害者。
如果它们是普通人的话，秦茂现在可能已经掏出手机劝人下载华国反诈中心app了。
秦茂丢掉不切实际的想法，对木晴风说：“我了解情况了，会帮你们反映给相关部门的。”
虽然现在这个相关部门还没定名，而且工作人员大概只有师父吕正和自己。
木晴风温声道：“谢谢你哦，秦警官。”
“不用谢。”秦茂继续说，“那个玄同事务所是你们开的？我可以下委托吗？”
木晴风没想到在他这里也能接到生意，眼睛亮亮，忙不迭点头：“当然可以。”
秦茂整理了一下语言，才道：“对于特殊嫌犯我现在还拿不出对应章程，我想把犯猫和犯狗先委托给你们看管，现在就能给你们报酬。”
“诶，只是这样吗？”木晴风有点失望，“我会看住它们的，不过不用给钱啦。”
这个不算新委托啊，他本来就打算看着大狗和咪咪的。
虽然失望，木晴风还是招呼着大狗和咪咪先回家：“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去找管理员讲道理。”
俊秀阳光的年轻人领着猫狗走在前面，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又知道内情，秦茂可能会以为他只是个出来遛宠物的普通人。
秦茂和他们有一小段同路，便和江楼并排走在后面。
秦茂问：“你们接委托时有条件吗？”
江楼思索片刻：“目前只有无药可救者的委托不接。”
秦茂：“……”
什么意思？是在点他吗？
江楼目不斜视，却好像看出秦茂心中所想：“你的要求不算一个委托，在他心里，这大概包含在上一个委托的售后服务里。”
秦茂之前听他们讲了许燕的委托：“我记得许女士最初的诉求只是寻找丢失货物吧？木先生一直这么……”
他想不到贴切的的形容词。
江楼一直没什么起伏的语调里蓦然多了一丝笑意：“他一直很有社会责任感。”
秦茂：“……”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可是江先生你为什么一副很欣慰很骄傲的样子……
和木晴风一行人分道扬镳时，秦茂迟疑须臾，还是将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说了出来：“以后你们遇到妖怪作乱相关的事件或者委托，可以直接联系我，我应该能帮上忙。”
说出这番话时，秦茂没想到几个小时后他就付诸了实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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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