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港市的五月末,空气里已经有了黏腻的暑气。时光书屋里,吊扇在天花板上吱呀吱呀地转着,扇叶边缘还沾着去年深秋的银杏叶碎屑——那是林浅舍不得扫掉的,总说“留着当季节的印章”。她踮脚整理高架上的诗集,木梯发出轻微的呻吟,围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锁屏上陆衍的消息蹦出来:“下午三点,滨海艺术区‘潮汐画廊’,有幅画…想让你看看。”键盘上的回复框闪烁了三次,她最后只回了个“好”,指腹却在屏幕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想起上周他帮她修补《霍乱时期的爱情》时,指尖沾着的胶水滴在她手背上的温度。
画廊在防波堤旁边,落地玻璃幕墙把外面的碧海蓝天框成了一幅动态的画。林浅到的时候,陆衍正蹲在门口鼓捣一盆蔫了的蓝雪花,白衬衫领口沾着钴蓝色的颜料,像被海风吹落的星辰。他看见林浅来了,立刻站起来,指尖不自然地在裤腿上蹭了蹭,说:“门口的花总养不活,就像我画不好海浪。”这话带着点自嘲,让原本有点紧张的氛围轻松了些。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混合着海盐和松节油的味道,远处防波堤上,几个渔民的讨价声隐约传来,“这网带鱼少两斤嘞”,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
画廊深处的工作区被亚麻布帘隔开,陆衍掀开帘子,一幅1.8米高的画布一下子闯入视线。斑驳的钴蓝和橙红在画布上纠缠,海浪的轮廓被厚重的颜料覆盖成模糊的漩涡,夕阳的光晕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刻意揉碎的光斑。最显眼的是画布左下角,一道歪斜的刀痕划破了颜料层,露出底下素白的亚麻布,就像一道愈合失败的伤口。“这是我去年夏天开始画的《潮汐》。”陆衍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手指悬在刀痕上方,却没有触碰,“每次画到海浪,总觉得它们像要把人拖进海底……”他忽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浅,“但你那天在书店整理旧书时,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你发梢,像给海浪镀了层金边——林浅,你愿意帮我完成这幅画吗?”林浅愣住了,她注意到画布右下角有个极小的银杏叶图案,用金粉勾勒,边缘泛着旧书签般的枯黄,就像她夹在《小王子》里的那枚,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还没等她回答,陆衍已经塞给她一支猪鬃画笔,笔尖上还沾着未洗净的钛白,说:“不用怕,跟着直觉来。”调色板上,陆衍挤了十几种蓝色:钴蓝、群青、天蓝、酞青蓝,就像把整片海洋揉碎在了瓷盘里。他握住林浅的手腕,带她在画布上扫出第一笔:“海浪不是只有一种姿态,退潮时的褶皱,涨潮时的泡沫,被夕阳染红的浪尖……”他的呼吸拂过林浅的耳后,这让她突然想起前夫陈昊,曾经也是用同样的力度控制她的手,教她打高尔夫球。肌肉瞬间绷紧,画笔在画布上拖出一道歪斜的线。
陆衍立刻察觉到了,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声音放得更轻:“抱歉,我只是……你看,这里可以用拿坡里黄打底,让海浪有透光的质感。”他换了个方式,用调色刀刮起颜料,示范怎么制造泡沫的肌理,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林浅的手背,两人同时像触电一样缩回手。林浅盯着陆衍泛红的耳尖,突然意识到,这个总在书店角落安静翻书的画家,在画布前完全变了个人,眼里有光,举手投足都充满笃定,就像老槐树底下那个捡起被雨水洇湿画纸的少年,眼里闪着不服输的光。
随着画布逐渐丰满,林浅发现自己开始享受这种创作。她用扇形笔扫出细碎的浪花,用手指蘸着金粉点染夕阳的碎光。当她在浪尖添上一抹淡紫时,陆衍忽然笑出声:“果然,你比我更懂‘温柔的锋利’。”他指着画布中央,原本压抑的漩涡被金色光线劈开,像晨光穿透了乌云的海面。趁林浅不备,他迅速在浪花里勾勒出两个剪影:一个微微颔首整理书籍,一个握着画笔眺望远方,虽然很小,但紧紧挨着。这时,矛盾冲突开始暗涌。当林浅提议在礁石上添几簇绿色苔藓时,陆衍皱起了眉:“礁石该是冷灰色,加绿色太突兀。”林浅坚持说:“但春天退潮时,礁石上真的会长出淡绿的藻,像给石头穿了件毛衣,就像老城区的砖墙,春天总会冒出几簇青苔,看着就有生机。”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陆衍突然递出调色盘:“试试。”当橄榄绿与深灰在画布上交融,意外呈现出礁石在潮湿海风中的生机,陆衍低声说:“你让石头有了呼吸。”这句话让林浅胸口发烫,仿佛自己藏在理性外壳下的感性被人看见了。
手机在画架旁震动,陆衍瞥到屏幕上“母亲”的来电,指尖在画布上留下一道深灰的指痕。他走到落地窗前接电话,背对着林浅,肩膀渐渐绷紧:“我说过,画展前不会回家……继承家业?您让大哥去不行吗?”海风掀起他的衬衫下摆,露出后腰处浅淡的纹身,看起来像是串数字,又像未完成的线条。林浅想起陆衍提过的家族企业,想起他说“画画是我唯一能呼吸的方式”时的眼神,握笔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笔尖在画布上划出一道更深的痕,就像她当年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与此同时,时光书屋里,小雅第三次拨打林浅的电话。这个总穿白衬衫的白领抱着笔记本缩在角落,视线反复扫过书架上那本《小王子》,和春日掉出书签的那本一模一样。她摸到包里的抗焦虑药瓶,指尖发颤,终于掏出手机发消息:“浅姐,你今天怎么关门这么早?我……我又梦见被客户骂了。”消息发送后,她盯着“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上周在书店,林浅边给多肉浇水边说:“孤独就像多肉的枯叶,留着碍眼,摘掉才能长出新的。”
画廊外的防波堤上,陈昊的黑色轿车静静停着。他透过望远镜看见林浅在画布前微笑,看见陆衍为她调整画笔的角度,指节在方向盘上捏出了青白。副驾驶座上放着份文件,是云港市中心地块的收购案,其中包括时光书屋所在的老街区。他摸出手机,给助理发消息:“加快谈判进度,下周前让房东涨租。”镜片后的眸光冰冷,像是要把画布上那抹温暖的金色碾碎,就像当年他烧掉她的考研资料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冰冷。
暮色漫进画廊时,《潮汐》终于完成了。陆衍关掉顶灯,打开落地灯的暖光,画布上的海浪在光影中仿佛流动起来。被金色劈开的漩涡中心,隐约能看见银杏叶的轮廓,原来陆衍早已把那枚书签的意象融入了画中。林浅忽然指着画布右下角的剪影:“这是……我们?”陆衍别过脸,耳尖通红:“第一次在书店看见你,就觉得你像被潮水推上岸的星星,明明在发光,却总低着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拧开了某种封印。林浅想起离婚时在法院外的暴雨中,她抱着纸箱浑身湿透,路过的书店老板递给她一条毛巾。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会接下这家叫“时光”的书店,更不知道会遇见让旧书重新发光的人。此刻,她望着画布上自己的剪影被“陆衍”的剪影护在身后,突然伸手握住陆衍沾着颜料的手:“其实,你比我勇敢。”
陆衍浑身一震,反手扣住她的指尖,颜料在两人相触的皮肤上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蓝色鸢尾。远处传来闷雷般的海浪声,却盖不住彼此加速的心跳。他忽然低头,在林浅手腕内侧落下极轻的一吻,像蝴蝶停驻在新抽的嫩芽上。这个比拥抱更克制的动作,让林浅眼眶发热,她意识到,真正的靠近,不是控制,而是等待对方自己迈出那一步,就像多肉植物,只有等到合适的温度和阳光,才会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画廊外,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陆衍翻出两件雨衣,两人挤在屋檐下等车时,他忽然指着海面:“你看,下雨的海和晴天的海不一样,但都有自己的节奏。”车灯穿透雨幕时,林浅瞥见陆衍后腰的纹身,是“2018.07.15”,那个她离婚的日期。这个发现让她呼吸一滞,却没有说破,只是默默记住了这个日期,就像记住他画笔下的每一道海浪。
回到书店,已是深夜。林浅打开手机,看见小雅的未接来电和陈昊的未读消息:“浅,我们谈谈吧,关于书店……”她摸着围裙口袋里的银杏叶书签,忽然转身望向墙上的日历,距夏日祭还有三天,陆衍说要带她去看他为祭典画的灯笼。窗外,暴雨冲刷着街道,却冲不散画布上那抹温暖的金色,就像冲不散她心中渐渐升起的希望。
在潮汐画廊,陆衍对着完成的《潮汐》举起手机,发送给母亲:“这次,我画出了光。”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屏幕弹出新闻推送:“云港老街区改造计划启动,核心区租金预计上涨300%。”他盯着新闻配图里时光书屋的红砖墙,指腹重重划过屏幕,画布上的银杏叶在灯光下微微发亮,那个未说出口的秘密——那枚书签,其实是他在二手市场淘到的,扉页上“致未来的你”,是他亲手写的,就像他对她的心意,早已在时光里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