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诊所里,教母做了黄油曲奇和附近孩子们分享。

“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吻我的脸,揉我眉头。

我看着办公桌上教父的照片。他也是一名医生,这家诊所是他创办的。可惜他前年因病去世。

孩子们拿着曲奇去外面。我咀嚼静静的空气,问教母,“你说过,你从意大利嫁到法国来的时候还不会说法语,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

她点头,“因为我在和喜欢的男人私奔。我不想嫁给一个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父亲的老头,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

包办婚姻。我鄙夷。

“你后悔过吗。或者你害不害怕有一天,你正在爱着的男人他不再爱你了?”

这个问题有些冒犯,尖锐。教母端详我,好像在探索我的内心。

“如果,”她回答说,“我晚出生几十年,做你的同龄人,我想自己会有这种想法的。现在打听消息的渠道太多,选择也多。不必抱着最坏的打算考虑未来。而且,我的孩子,你还这么年轻,正是做梦并且享受梦的好年纪,为什么不把心敞开去相信一回呢?”

我想相信,但就像教母说的那样,现在选择太多,反而叫人做不出选择。一些感受变得不真实。

“听上去像是孤注一掷。”我说。

“这不是赌博,这比赌博更高尚,也更珍贵,你全心全意投入一段人际关系,感受这个过程。其实你没有实质的损失,你仍然是你,但又多了一份经历。”

“如果过程太过辛苦,我只觉得非常难受,这也不算失去什么吗?”

“那就当作失去一部分好奇心吧,对曾令自己着迷的东西祛了魅。这样也就不会置自己于真正孤注一掷的境遇中了。”

所以,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坚强定一些,我得和朱利安说明白。如果我接受朱利安的示好,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感情又渐渐冷却……

好吧,接受这一切,和平分手。不要歇斯底里,不要纠缠不清。

和朱利安坦白时,我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这好像是别人的手,僵硬而发抖。朱利安一直淡淡地笑。他的少年时代没有过动荡不安、桀骜难驯,一直对人充满教养和热量。我甚至觉得他不会计较我的回答,无论是否,他不会纠结。

“我没有见过这场面。说真的。”他伸手揪下一串风车茉莉,连花带藤。只一天,他家的风车茉莉全开了,覆盖半张墙壁,一整夜都在吐露芬芳。

“答应别人的求婚,又提前把分手准备做好——你过分胆小了。”他说。

什么,求婚?

“你没听错。我向你示好,是希望能和你组建家庭,而不只是谈男女朋友。”

我心里滚烫而又黯然,“朱利安,你们柏柏尔人……不,都移民法国了,还要这么早结婚吗?”

“啊,柏柏尔。”

朱利安叹一口气,把花藤编成小小的圆圈放在我手上。我知道这代表戒指。

“我是柏柏尔人,血缘上的祖国是摩洛哥。和你在任何地方了解到的信息一致,摩洛哥是个结婚很草率的国家,男人可以去集市挑选新娘。但我不是因为流着摩洛哥的血,才想和你尽早确定关系。我也买不了你。这压根不是钱的问题。不要多想,这里不该存在误解。”

朱利安语气里有愤慨。他的眼睛在燃烧。我不愿意打断他说话。

“我的祖父以劳工身份来了法国,我因此在这里长大。我接受的教育,我的所见所闻,很多事情都让我感到沮丧,很像一种宗教上的自卑。在法国,我没有看见哪座教堂容不下外人,不像清真寺连本地的女人都进不去。我不会觉得一个阿拉伯人——尤其是女人——与外族人相恋,这份勇气有多值得赞同。因为这本来就不该是一件艰险的事情。”

我知道的。这本不该是艰险的。

有的面纱不该戴,有的长袍不该裹。裹得再严,也有藏不住的感情。而朱利安敢说这样的话,我明白摩洛哥离他已经很遥远了。

“我母亲,她是个优秀的人,是我的骄傲和榜样。可如果我的祖父没踏上这片土地,像她这样才华横溢的女人,也得经由一个个男人之手才能抵达她的梦想地。我不想类似事情发生,所以只会给你建议和警告,不会真的阻止你,我支持你。经营那家诊所的过程不会轻松,但对于一个完整的你来说,再辛苦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接管诊所了。你呢,还是踢球?”我问朱利安。

他点头,“受你影响,我也有点天真的理想主义在身上了。我想到总有人没有我母亲这样幸运,还有那些从小就做了难民的儿童。我想自己得做点什么,所以得争取更多更有力的话语权。也说不定,我能把球场的明日之星抢救下来。”

“听上去,你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幸运儿?”

“运气要有,态度和方式也要有。”

朱利安给我一个过于简单的解释。但我想他心里已经有数。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很多人的救星。

他把风车茉莉做的戒指套我手指上时,我没有拒绝,安静等他完成许诺。

“追求你单纯是我的个人意愿。又不管我随家人移民到了法国,还是英国,还是别的国家,我只听自己心里的声音,选择我想要的事业和女人。”他说。

我深深呼吸。

他的声音,花瓣的香气充盈了整片天空。这样的回忆会重燃对所有世间的心灰意冷。生活又会变得明亮。

“朱利安·洛基。”我叫他全名,“你以后不能送我超过50欧元的东西。”

“……什么?”

我重复一遍。

“保持对钱的敬畏之心,这对我很重要。我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如果失去怜悯、警惕和理性,我一定会堕落的。你也不想我变成享乐主义的奴隶吧。”

朱利安看着我,为难又理解地笑了笑,一边捏我手指头。“不会发生这种事。我爱的,是一个高尚的人。”

“没这回事。”

“可是我爱你呀。”

朱利安的表白带来酩酊和愉悦。他热烈欢喜地笑,问是否可以吻我。这次不会相互嗑到牙齿,以后都不会了。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的嘴唇贴上来时,仿佛一朵花盛开,然后数千数万朵花都盛开了。我们干净,单纯地感受彼此的体温和呼吸。分开的时候像泡沫一样散去。

“说出去可能会被人笑话,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接了一次吻。”朱利安说。

他在阳光下闪烁的眼睛,又大又黑的眼睛。铺满半面墙壁的风车茉莉,风吹过来,一切完美难忘。

我们买了无酒精饮料,去海边看着日落,坐在防汛堤上谈天说地,也接吻,紧紧搂抱在一起。我们聊起另一些阿拉伯女子,结婚生子,安于主妇的命运。这没有什么可批判的,只是她们别无选择。

我运气好,爸爸的控制欲没有强烈到干涉我的感情。他管不了我的。朱利安也说自己运气好,吃穿不愁,可以买球衣球鞋,考驾照,骑摩托车。他生在一个风气开明的家庭里。

最重要的是,我们很安全。

“没有什么值得抱怨,那些都是小事情。”

朱利安用赞同的眼光锁住我,头低下来。

但这个吻被我爸爸的来电打断。他从警署回来,总算可以休息。“你又上哪儿去了?”他问。

我琢磨他语气里的焦躁,猜想妹妹添油加火,给他吹了多少耳边风。

“我和朱利安在一起。”我平静地说。

“谁?”

“朱利安,朱利安·洛基。”

“等一下,你们——”

我没打算详细解释,直接结束通话。可不到五秒钟,妹妹就打电话过来,我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家,然后挂断电话,同时关机。

朱利安露出苦笑,“你把压力给到我这边了。”

“你能处理好的。”

“当然,我会做到。”

还是那家海边宾馆。真正的经营者回来了。酷爱旅游的时髦老太太,她刚去西班牙逛了一圈。她看着朱利安黝黑的肌肤,皱起眉毛,说自己才在马德里火车站目睹一起差点发生的恐怖事件。警察的子弹比那人的打火机来得快,汽油没烧起来。

“我很抱歉,夫人。”朱利安遗憾地说,“但不是所有信教的人都这么极端。”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迁怒你,孩子。都怪世界太疯狂了。”老太太切水果给我们吃,她怜悯地看着朱利安,“你一定受过不公平的待遇。”

“我可以克服的。”

“你呢?”老太太又看向我。我愣了一下,朱利安用手指勾住我的,他对我摇头。意思是我不用勉强自己,回答不了就算了。

没事。我默默地说。还有更多挑战在未来等着我。

宾馆一楼,餐厅在临海的方向做了挑空设计,风景一览无余。雕花廊柱被绿植环绕。镂空铁艺灯从我们头顶垂下,在风中微微摇晃。海面上还有最后一抹余晖,夜幕降临。

我坐在椅子上,叹气说:“感觉今晚又要失眠了。”

“没必要,休息好了才有精力对付麻烦事情。”

朱利安用餐巾擦嘴。稍顿,他用征询地语气问我,“你今晚真的不回家?”

我瞄了眼邻座,一对姐妹似的游客只顾着摆盘和拍照。

“你和我一块失眠好了。”我悄声对朱利安说,故意用脚尖踢他小腿。

他表情一下子变了。紧抿着嘴唇,喉结滚动。

我没有想到朱利安会做香薰蜡烛。他解释说,自己为了辅助冥想和瑜伽,有时会找母亲讨要精油配方。当然,他也有睡不踏实的时候。

只有小夜灯亮着的房间里,我擦火柴,把他带来的蜡烛点燃。被这股轻轻撩拨鼻腔的淡香所引导,我抬眼注视朱利安的脸。他的轮廓明暗被烛光照得格外清晰,又有雕塑般的硬朗。

“你也会失眠啊。”我坐在地毯上。蜡烛和瓷砖用隔热垫隔开。一簇火光在我们中间跳动。

朱利安跟着坐下,沉思的模样。缓慢眨动的眼睛,睫毛的反光呈现在我面前。我突然像猫一样手痒,想摸上一把。

“我刚进入青春期没多久,家里的男性长辈就和我说,要小心和异国女人发生爱情。”

“哦。”

“他们都受过良好教育,对女性友好。所以不会拿家族清白当借口做坏事。可就算这样,以防万一,还是要警惕和正常人对立的疯子。他们什么都做出来,不只是炸火车站,还会处死别人的女儿和姐妹。”

“怪不得你喜欢把‘安全第一’挂在嘴边。”

“因为这些风险是我带给你的,不是你从你教母那里得到的。”朱利安苦笑,又在我靠过去,头一歪枕在他腿上时怔愣。“哎。”他短促地叹气,拿我没办法,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

“你就是这样失眠的?”

“然后第二天看见你出门上学,我和你打招呼。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有什么好失眠的。”

“后来呢,学会做香薰蜡烛后,你的失眠症好了吗?”

“好了许多,最原始的办法最管用。”

“嗯?”

我有些疑惑,又隐隐约约猜到答案。当我转过头,视线撞进他眼底时,那股暗沉而狂野的情绪,仿佛把我心脏攥紧心脏。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删减,删减,还是删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7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夜幕降临(补)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