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七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中的我站在一棵花树下。

雪白的花瓣从头顶飘落,细碎如飞雪。

我下意识伸手去接,花瓣落入掌心时,我才发现它分明不是什么花瓣,而是灰白色的残烬。

那残烬在我的手心化开。

没有一丝一毫灼痛感,只有刺骨的冰寒。

这个梦现实感太强了些,不似寻常梦境的混沌与荒诞,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我茫然地站在了树下的石桌旁。

这个情景为何如此眼熟?

哦,想起来了,上次我也做过这么一个梦。

梦中,似乎有……

我不敢再想下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对了,我不是疯了吗?

这个念头冒出的那一刻,我本以为我会轻松不少,但没有。

心口沉重的像压了块巨石。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明明空无一人,我却总觉得有人。

院子里,房间内,那种强烈至极的存在感肆意弥漫、无处不在。

他会从哪里出来?

我无法预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后脑勺因惊惧而发麻。

总觉得此刻有一只手悬停在我身后,只要微微向前一用力,发黑的指尖就能触碰到我的头皮。

我们仅有一线之隔。

我僵立在原地,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显出异样。

“夫君?”

我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一双手从身后缓缓伸出,无声无息地圈住了我的腰。

寒气穿透薄薄的衣裳,直抵肌肤。

他果然在我身后!

我艰难地低头看了他的手一眼,毫无血色的皮肤、黑白色的指甲还有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一切都和上一次一样。

哪怕是在梦里,那触感仍太过真实,恐惧再一次击中了我。

不对呀,我怕什么?

我是个疯子!疯子!疯子!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于是我这个疯子,开始将自己幻想成一棵毫无知觉的树。

一棵树是不会痛的,也不会恐惧。

我感到身后那具躯体在贴近,一点一点地贴近。

缠绕在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

脑海中浮现一副画面。

一条巨蟒环绕着老树盘旋而上,粗壮的蛇身缓缓勒住树干。

谁知当这个画面出现的那一刻,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我察觉到背后的人形轮廓在诡异地扭曲,变软,变长。

然后,他就如我幻想中那般,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

黑白相间的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后,一个离谱至极的答案浮现。

人蛇。

由沈云川的躯干化成的、黑白相间的人蛇。

冰冷滑腻的蛇躯拥有非人的力量,一圈圈缠绕着我,盘旋而上,越收越紧。

在令人窒息的压迫中,我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它密不透风地困住了我。

随着蛇躯的滑动,那个笨重的蛇头自下往上慢慢游移。

而后,蛇口中缓缓钻出一个人的脑袋。

那颗脑袋与我紧紧相贴。

没有什么亲密的意味,只有令我头脑几近炸裂的恐惧感。

这行为到底在干什么?发什么神经!!!

我看戏文和民间传说里的邪祟也没几个这样的!

他自己也似乎对自己的行为很不理解,慢慢将头与我分开,眼中有困惑的神色一闪而逝。

于是我成功看到了一颗十分俊俏的脑袋。

我夫君的脑袋。

五官俊秀却毫无生气,一脸惨白。

接着,他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眼中的困惑被一种纯粹的黑暗取代。

那是亡者的眼睛,通过那双眼睛,我看到了死亡本身。

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一个离谱的念头飞速划过脑海。

眼前这一幕,莫非和我脑海中的幻想有关?他能被我的意念影响?

许愿一个俊俏的美男子!美男子!美男子!

我在内心疯狂呐喊。

周身的窒息感一扫而空。

美人蛇消失了。

当然,也没有什么美男子。

院子里空荡荡的,透着一股灰败和寥落。

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房子为什么不像是给活人居住的?

越看它的结构和布局,越觉得奇怪。

中间的卧房略高,两侧的一厨一厕则要低矮窄小许多,被半圆形的院墙围拢。

这不就是……

极致的恐惧在我的头颅中炸开,那一瞬间我甚至忘了呼吸。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明明没有风,门却被打开了。

有什么东西要从门里出来了!!!

这下破案了。

亏我还以为人蛇的消失是因为我的意念,结果那狗玩意单纯是感知到了更恐怖的存在!

我想也不想,转身朝院门狂奔。

*

意识突兀地断层。

我背着一点卖剩下的柴,还提着一把刀,目光茫然地站在了家门口。

要命的是,我忘了这是一场梦。

也忘了自己发疯的事。

片刻前的遭遇被抹除了,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候,我以为我刚卖完柴回来,现在走到了家门口。

按这几天的习惯,我会先敲敲门,然后说一句,“我回来了!”

假装我的夫君能听到。

接下来,我会打开门,模仿他的口吻自问自答:“思思,你辛苦了!快来吃饭,我做了你爱吃的排骨。”

好像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从而摆脱了强烈的孤独感。

可今天不知怎的,心中有一种源自本能的危机感,让我不愿上前。

家里有人。

真的有人,不是假装的那种。

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没有特殊的声音,也没有特殊的气味,但我就是觉得我家里有人。

我站在门口踟蹰不前,迟迟不肯进去。

于是我开始观察起我家的院门。

这门挺破的,上面的红漆剥落了不少。

还有些奇怪的痕迹,一道道的又细又长,像是被人用尖利的指甲反复抓挠抓留下的。

我用手往那痕迹上摸了摸,木头粗糙的质感传来。

将手收回时,竟发现指腹沾了点黑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

我将手凑到鼻端嗅了嗅。

什么味道也没有。

这时,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袭来,让我心中一颤。

我总觉得有人像条蛇一样趴在屋檐上,并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睛凝视着我。

他一点一点地凑近,凑近,直到将头贴在我的头皮上。

冰冷的气息越来越近,刺痛了我的头皮。

我猛地抬头,本以为会见到极为可怖的一幕,谁知什么也没有。

屋檐上的瓦缝间长出了几根野草,它们在风中微微摇摆。

那野草并不挺立,而是略微歪斜。

像承受了重压后艰难弹起的样子。

“思思,你回来了。”

没有任何声音,但我就是听到了有人在门内这样对我说。

语调温柔,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啊啊啊——

恐惧突破顶点,我丢下柴,抡起柴刀狠狠往头顶上空一劈。

冰冷的液体溅射在我的脸上,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明明想要奔跑,可两条腿灌了铅一样地沉重。

我艰难地往前移动着,滴滴答答的黑色液体在我身后蔓延。

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负伤在追着我。

那些黑色的血渍很近,很近,只需要再多那么几步,就可以完全与我的脚步重叠。

却一直与我保持着一步之隔。

每当我加快脚步,它们也跟着加快。

而当我放慢速度,那些黑色液体也会跟着慢下来。

说不出的诡异。

我朝河边走去,平时那里人多,镇民们喜欢在那活动,我不知道梦中是否依然如此,唯有一试。

看到不远处聚集成一堆的人后,我远远地朝他们呼喊、招手。

但他们都背对着我,对我绝望的呼声充耳不闻。

*

我明明是往河边跑的,却没能跑出去。

脑子突兀地断了片。

再次睁眼时,入目又是院中的情景。

这时候,最初被抹除的记忆回到了我的脑海。

那扇门无风自动。

我像是一只没有生命的傀儡,明明抗拒,却被无形的丝线操纵。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向那道门走去,如走入一只凶兽的血盆大口。

他在房间里。

我看到了遗像中的他。

那深邃的眼睛透出一股病态和阴郁,而紧抿的薄唇竟微微挑起一抹弧度。

尽管沈云川相貌出众,但此刻,我只感到阴寒入骨。

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梦层层叠叠,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将永远被困于梦中,直至死亡。

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而画像中的背景也越来越多。

起先这幅画中除了他以外,空无一物。

但现在,他的背后竟多出了一座小院。

和我的小院一样,只不过多了棵雪白的花树。

一个模糊的轮廓浮现于画中,仔细看,竟是一个淡淡的人影。

我总觉得我的躯体、生命乃至灵魂,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生生抽离,吸到纸上,以填充那个轮廓。

也许我的死鬼丈夫的确寂寞了。

生前他就很风流,虽说后来稳重了些,但也许死后故态复萌,于是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我。

心头忽地起了一阵不可遏制的怒火。

该死的,你活着时怎么不见得对我这么情深义重!

现在搞这出给谁看呢!

大不了我死后也变鬼,然后一口咬死你!

怒火淹没了恐惧,气愤之下,我一把从床底掏出一只珍藏的酒坛子,那是之前特意为他酿的。

在吨吨吨仰头灌下小半坛后,我一把抓起烛台,孤注一掷用火焰点燃了那幅画。

他的脸色陡然阴郁下来。

哼,看什么看,再看连你的牌位也一起砸了!

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画卷,他阴郁俊美的脸在跳跃的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思思,没用的!立刻给浮云宗传讯!快!用我给你的那个——”

一道急切而痛苦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紧接着戛然而止。

“咔嚓”一声,那块黑色的牌位骤然裂开一道自上而下、贯穿牌身的缝隙,十分狰狞。

我被吓了一跳,因为饮酒而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那个声音!那个说话的语调!竟和我夫君沈云川活着时一模一样!

我如遭雷击。

沈云川是我的夫君,他的鬼魂如果回来,我会害怕。

但我心底总有一丝期待,觉得他哪怕死了,对我依旧是特别的,并不会伤害我。

现在我的想法似乎得到了证实。

因为我的亡夫的确还在,且依然关怀我。

但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通过他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那诡异的语调,还有令人发毛的行为浮现于脑海。

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我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对了,沈云川说联系浮云宗!用什么联系?

他之前给了我什么?

头好痛?为什么想不起来!

快想啊!快啊!!!

我听到了一声轻笑。

阴冷刺骨。

脑子里有根弦乍然崩裂,危机感在那一刻达到顶端。

也就是在这一刻,身上的三角符包开始发热。

清正之气短暂地驱散了包围在我附近的黏浊黑暗,身上的控制倏地消失。

意识飞快穿梭于虚实之间,我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想要拉扯我,却没能赶上。

我终于从梦中挣脱,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如死里逃生般。

微暗的烛火中,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飞快转头。

画中人映入眼帘。

起初他面无表情,在我们对视那一刻,他竟缓慢而无声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温柔而充满恶意。

恰在此时,鸡鸣声划破死寂的夜。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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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幽梦忽见君
连载中小茶微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