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95

朔北的秋总冷得很快,大风刮过,吹得枯黄野草哗啦啦作响。

自仓皇离了平城,李世恩就染上了风寒,病势汹汹,高烧不退。

这些天他昏昏沉沉地躺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胡话。

李璟守着他,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连日操劳使得他眼底布满血丝,形容亦是憔悴了几分。

偶尔李世恩清醒过来,看见疲惫不堪的小儿子,浑浊的眼睛就忍不住湿润。

他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摩挲李璟微凉的手背,喉间哽咽:“像……真像……也只有你母亲那般灵秀剔透的人儿,才能……生出你这样好的孩子……”

李世恩喘了口气,他突然死死抓住李璟的袖子,力道大得不像个病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璟儿……爹爹……对不起你啊……”

李璟心中巨恸。他自幼颖悟,怎么会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味?他伏下身子,对着父亲深深叩首:“父亲,只要您还在,孩儿……就能撑下去。”

李世恩闻言,悲意更浓,泪水无声滑入鬓角灰白的乱发。

病榻缠绵这几日,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大限将至!

他恨自己没用,可就算背负骂名,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多少能为替儿子挡些风雨。

若自己撒手而去……十六岁的李璟在这虎豹横行,择人而噬的世道,要怎么活下去?

他不敢想,更不敢闭眼……

“砰——!”

一声巨响突然打破了车里的悲伤气氛!

车身剧震,猛地向□□斜,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车厢向一侧歪斜,李璟眼疾手快,一手死死抵住厢壁稳住身子,另一手牢牢护住差点滑下去的父亲。

他们此刻已经到了宁远和朔北交界的莽莽山野。此地山高路险,民风彪悍,毕竟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可不是说着玩的。

一路行来,护卫死的死伤的伤,折损足有十之**,早已是强弩之末。要是遇上劫道的……李璟全身绷紧,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更糟的是,随着车身的剧烈晃动,本就气息奄奄的李世恩受了这惊吓,猛地呛咳起来,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青灰,枯瘦的手痉挛着抓向胸口,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李璟慌了神,顾不上外面的凶险,赶紧扶住父亲,用力为他拍背顺气。他飞快抓起水囊,想给李世恩喂水,却被他的咳嗽挡了回去。

“里面的人,滚出来!”一个粗哑的嗓门在车外吆喝,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铁皮。那人狠狠拍打着摇晃的车厢,“老子数到三,再不出来,连人带车一起烧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好汉莫惊!有路好行的!行个方便……”

那是伪装成马夫、留在车外的老仆阿吉!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宁远口音,想跟这些土匪套近乎,看能不能讨个活路。

然而,回应他的是土匪粗暴的谩骂:“老不死的!啰嗦个屁!再狗叫老子先剁了你!”

只听得“哎哟”一声痛呼,阿吉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吉!!!”

李璟听到那声呼叫,心头一揪,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把掀开车帘跳下车。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落下,被劲风裹挟着,细细密密刺到脸上,眼前的景象让李璟本就冰冷的心更沉一分。

泥泞的地上,仅剩的那两名侍卫正焦急地围着瘫倒在地的阿吉。老人蜷缩着,额头撞在路边的石块上,鲜血混着雨水淌下。

李璟一个箭步冲到阿吉身边,半跪下去将他扶起,用宁远话急切地问:“阿吉!你怎么样?!”

“他娘的!还在嘀嘀咕咕,当老子死了?”刚才推搡阿吉的土匪见李璟无视他们,恼羞成怒地冲上前,猛地推了李璟一把,“喂,小兔崽子,说什么鸟语呢?!”

李璟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强压住怒火抬头一看,他的心彻底凉透了。

周围足有十来个面目狰狞的壮汉,正虎视眈眈地围着他们。

为首五人骑着马,余下的步行者则个个手持钢刀。

这些人衣衫破烂却眼神凶悍,显然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以他们父子现在的情状,加上两个带伤侍卫和老仆,无异于羊入虎口!

冷汗顺着李璟冰凉的额角滑落。怎么办?

“哎呦!”

推他的土匪突然怪叫一声,直勾勾地盯着李璟的脸,眼珠子都直了:“嘿!兄弟们快看!这细皮嫩肉的小娘们……不是,是小子?长得可真他娘的……带劲啊!”

这话像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土匪们顿时炸开了锅。其余匪徒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像秃鹫发现了鲜肉,嘴里发出不怀好意的啧啧声,把李璟围得更紧了。

领头的土匪骑在马上,满脸的横肉油腻腻地沾着雨水。他胖得像座肉山,肚子鼓得跟口倒扣的大炖锅似的。

这会儿他眯着那双被肥肉挤成缝的小眼睛,里面迸射出**裸的淫邪之光,直勾勾地黏在李璟身上,像要用眼神把他扒光。

“哈哈哈哈哈……”土匪们爆发出一阵淫邪又放肆的哄笑。

雨水拍打在脸上,李璟站在泥地里,被一圈狰狞油腻的匪徒围着,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然而,为了他身后的几条人命……

李璟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恶心,强迫自己的声音放缓,尽量放低姿态,对着那肥胖的头目拱手道:“各位好汉,战祸四起,在下与家父不得已逃难至此,仓促离乡实未多备财货。车中所有细软,列位尽可取去,只求放我父子平安过路,感恩不尽!”

那土匪头子被手下称为“屠爷”。

他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烂牙,腥臭的口气几乎喷到李璟脸上:“小美人儿,叫得倒是甜。可惜啊……哥哥我可不是什么劫富济贫的‘好汉’!”

他声调拔高,狰狞蛮横:“这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要银子有屁用!”

他舔着肥厚的嘴唇,眼神越发下流,淫邪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李璟身上游走:“哥哥我就稀罕你这细皮嫩肉的可人儿!跟了哥哥,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也让兄弟们开开荤!哈哈哈哈……”

说完发出一阵老猫猴子似的怪笑。

“放肆!”李璟再也无法忍耐,血性一下子冲上来,他气得脸色由白转红,额头青筋暴跳,厉声怒斥,“看清楚!我是男人!”

“男人?”屠爷笑容陡然凝固,那张肥脸上全是暴戾的凶光,唾沫横飞地叫嚣道,“老子管你是公是母!今天落在老子手里,就得乖乖撅起屁/股给老子玩儿!你敢说个不字?老子就把你家那老东西拖出来,当着你面活剥了皮!看你还敢跟老子犟!”

“小的们!”

最后一声是冲着左右嚎叫。

“动手!把那老东西拖出来!好好瞧瞧爷怎么弄他的小崽子!”

几个土匪立刻狞笑着朝马车扑去。

“混蛋!”李璟目眦欲裂,所有恐惧都化成了怒火。他“铮”地拔出佩剑,寒光一闪,直刺屠爷面门!

两个侍卫也同时拔剑,杀向马车旁的土匪。一时间刀光剑影!

屠爷虽然胖,动作却灵活。他猛地一扭身子,从马上滚下来,滚了一身泥。

他爬起来,面目更丑恶了!他舔着焦黄的牙齿,桀桀怪笑起来:“嘿嘿嘿!够辣!老子更喜欢了!”

就在这当口,另一个土匪已经掀开车帘,把咳得奄奄一息的李世恩像拖死狗一样拽了出来!

“放下兵器!不然现在就要你老爹的命!”土匪把刀架在李世恩脖子上喝道。

“父亲!!!”李璟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摔在泥地里,咳得脸色发青,心像被刀捅了一样。

他手一松,剑“哐当”掉在泥水里。

李璟浑身发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僵硬地抬起脚,一步步朝父亲挪去……

突然,一只巨大油腻,带着浓重汗馊臭气的手狠狠捏住他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李璟猝不及防,被捏得痛哼一声,身体被那巨力硬生生掰转过去!

一张布满暗疮的狰狞胖脸凑到眼前,毛孔里冒着油光,鼻毛支棱着,喷出热烘烘的臭气。像粪坑!像腐/尸!

李璟被撕扯着衣裳,行尸走肉一般木然,眼底只剩下如死灰般的绝望和无助。

他艰难而沉重地闭上眼睛。

红透的眼角滚落一滴热泪,烫得他浑身颤抖……

“呃啊!!!”

屠爷恐怖的惨嚎倏然撕裂雨幕!

只见一道灰褐色的影子从草丛里猛地蹿出!竟是条半人高的猎犬,獠牙直取屠爷的咽喉。

屠爷慌忙抬手去挡,却被一口咬住手腕,猎犬猛地一扯,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鲜血喷出老远。

李璟僵冷的身体被这突变激得猛颤。还没等他站稳,耳畔骤闻破空锐响——

“噗嗤!”

一颗血淋淋的硕大头颅滚到他脚边,正是屠爷的头颅!

那张肥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脖颈断口处喷出的热血混着雨水,汩汩漫入雨洼……

黑甲将军收刀而立。

血珠顺着长刀刃口蜿蜒滴落。他随手摘下兜鍪,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庞,剑眉下一双狭长薄凉的眼睛。

他瞥了眼地上的尸体,突然轻蔑地笑了:“呵,我当是谁?这不是‘黑山彘’么?”

李璟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头狼犬甩掉口中碎肉,乖顺地趴在陈朔战靴旁。

陈朔随手掸去甲胄上的血沫,漫不经心摸了摸猎犬的脖子,再抬眼时,眸中戏谑尽褪,唯余厉色。

李璟屏住呼吸。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陈朔身后的战马……

马鞍旁边,赫然挂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郑朝宗!

一定!他一定是穆国公的弟弟——陈朔!

陈朔横步挡住人头,好让自己占满李璟的视线。

他嘴角勾起一抹倨傲的弧度,手腕轻轻一转,将长刀轻巧提起,刀尖不紧不慢地抵上李璟喉间。

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的瞬间,李璟感觉有千斤重量压下来!

刃口微微陷进皮肉,一缕血线在他脖颈蜿蜒。

陈朔打从十五岁起便在外剿匪,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从前锋一路做到将军,自然许多闲事不管。

他没见过李璟,然而单看这孩子俊秀的脸,也可猜到他的身份。蓬门荜户养不活这么精细的孩子,更别提他举止做派间从骨子里渗出的清贵气度。

“李璟……”陈朔俯身迫近,灼热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儿拂过少年耳际,“原来你是这副模样……”

少年瞳孔骤缩,被迫仰视着那张迫近的脸。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像是哭了,可眼睛里一点水光都没有。

微微凸起的喉结在绷紧的颈线上艰难滚动,他想逃,可四肢早被无形的威压钉死在泥地里。

最终只能颤抖着垂下眼睫,偏头将视线落到别处。

那动作牵动了他脖颈上的伤口,一滴血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凝固在锁骨处。

陈朔看到了。

他抬起了手……

“放开他!!!”

突然一声嘶哑凄厉的吼声传来,一道枯槁的身影疯扑而来!陈朔想也不想,下意识反手挥刀——

“噗!”

刀锋穿透胸骨的闷响令李璟浑身血液冻结。

李世恩的身体直直撞上刀口,双手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攥着染血的刃,连陈朔都不能抽动。

他涣散的瞳孔艰难转向李璟,嘴唇翕动却只溢出汩汩血沫。千言万语未能出口,他的身子便如傀儡般直直一挺,旋即把头一低,慢慢软倒……

死透了。

陈朔目睹了李世恩的死相,不自觉蹙起眉头,心底一片冰凉。

李世恩的尸体依旧挂在长刀之上。

陈朔手掌微麻。他侧目看向李璟——

少年面白如纸,头脸溅满父亲的血。

他眼神空洞得可怕。所有的惊惧、悲恸、仇恨似乎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他寸寸皲裂,全部崩盘的精神。

李璟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陈朔,嘴唇抿成一条线。

雨水不断冲刷他脸上的血泪,单薄的肩膀在湿透的衣服下剧烈颤抖,看起来是那样脆弱易碎。

但他眸中绝望的死寂,却让陈朔感到心惊,以至不敢逼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谒金门
连载中子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