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暄的母亲是前代大祭司月旎。
事实上,月霆并不适合做一位王。相较于被推至台前的先王月霆,月旎才是云中的幕后主事者。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寻常的夫与妻,而是隐隐存在着上与下的秩序。
月霆居于下位,是大祭司忠实不贰的执行者,他十分乐于追随她、听从她。如果说,传说中的蛇子戾是月神最虔诚的信徒。
那么,他也是她的虔诚信徒。
青烟袅袅升起,缭绕不散。月旎常在月神殿前静跪,焚香礼神。她长发未束,如流云倾泻而下,几缕发丝被微风拂动,与升腾的香烟交织缠绕。衣摆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如静水般不起波澜,偶尔有风穿过殿堂,吹动她轻薄的衣袂,便会泛起朦胧的珠光,浮现出昙花的暗纹,比夜雾更缥缈几分,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
她低眉敛目的模样总温柔似水,典雅从容,眼尾天生的下垂弧度带着悲悯众生的神性。可当她抬眼的瞬间——那双金色瞳眸中便会流露出锋锐的光芒,凛冽得像能照见人心最隐秘的褶皱,令人不敢逼视。
而记忆中的月霆总是很沉默,他高大冷峻、不苟言笑。青铜面具遮住他在战场上受损的半张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从不流露情绪的眼睛。永远作为一个后盾,静默地矗立在月旎的身后,扮演着一个忠诚的守护者角色。
月暄的性情和容貌其实更像他的母亲。他年少时甚至曾对神学很感兴趣,常随母亲出入月神殿,聆听经文。至少他尚在父母膝下承欢时,长大后的志向还是侍奉神前。
但这一想法却被月旎无声拒绝了,她选择了一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子来继承自己的位置。
然而,月空并不是一个很早开悟的信徒,她小时候读不懂那些晦涩的经书,常常会为此焦虑挠头。
在那些漫长而无聊的午后,当月空与一众女孩子跪坐在神殿默读经文时,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游移到殿门的方向,期盼殿门前的光突然被阻挡。
因为每当那时,月旎就会牵着月暄缓缓走来。
那母子二人皆着素服,一前一后踏着光尘而来。清透的阳光为那少年镀上一层辉茫,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挑却不显轻佻,反倒透着几分疏离的清冷,像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寒月。这常使月空自惭形秽。
她想:只有那样灵秀的少年,才该是神的使徒。
而她,愿意扮演追随者的角色。
她虽此想……却怎奈事与愿违?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
月暄成年之后,偶尔会想起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很有风骨的女人,柔而不弱,刚毅坚韧。
月暄会不自觉的去模仿她,模仿她的待人接物、处变不惊。
但他仅有外壳来自她,内核早已被侵染改换。
月旎的身体一向不太康健,月暄十三岁作为质子离家那年,他的母亲已经病痛缠身。
那是个春深似海的日子。老梨树开得正盛,细碎花瓣被风一搅,便纷纷扬扬落满了阑干旁。
他是她唯一的孩子。落花深处,她罕见失态地上前,拥抱了他下。
他们都没有说话。
月暄骑着白马远去,频频回首看去,母亲倚在父亲的怀中,咳嗽不断。帕子上似乎沾染了殷红的血迹。
那是他见她的最后一眼。
从此,长恨此身非我有。
……
她病入膏肓的消息传来是在清都的冬天。
那天,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将整座皇城裹成一片惨白。
朱墙内外恍若两个世界——宫室内地龙烧得正旺,熏炉吐着浓郁的龙涎香,与舞姬们身上的脂粉香交织成一片奢靡的云雾。乐师们拨弄着凤首箜篌,奏出靡靡之音。身披薄纱的舞姬们赤足踏在名贵的盘金丝毯上,随着旋转的动作,若隐若现地露出雪白的腰肢。
帝王倚在锦绣软榻上,手持夜光杯,赏看窗外飞雪,不时发出低沉快意的笑声。
月暄在外面跪了一宿,暖黄色的光从里面照出来,将纷扬的雪片映成细碎的金屑。他借光去数飘落的雪花,以此来使自己意识清醒。
等到第二天,乾元帝披着松垮的锦袍,襟怀大敞,露出精壮健硕的胸膛,肌腹上还印着斑驳暧昧的胭脂痕。他怀中搂着个云鬓散乱的佳人,那美人罗衫半解,露出肩头一片雪肌,上面还留着几道醒目的红痕。
月暄眼睫上覆满雪花,有些睁不开眼,他几乎成了雪人。
那男人闲庭信步地走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神情淡漠地问道:“你知道错了吗?”
我有什么错?月暄真想问问他,自己有什么错?!
他不过是想归家去,去见他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是质子,他为在这座城中求生已足够曲意逢迎,甚至连他的自尊心都被这个人踩在脚下。
乾元帝是一位极尽霸道强横的君主——生杀予夺,惟其所欲。
他还应当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母亲的死讯传来,是月暄十五岁那年。在他最应当悲伤的时候,他被乾元帝认为了养子,所有人恭贺他、巴结他,说他圣眷优渥,说他前途无量。
然而,他只在午夜梦回时,反反复复的后悔,离家那天为什么没对母亲说下哪怕一句话?
但这或许就是命运既定的悲剧,月旎的早逝预示着这个家族的衰落,只留下意志消沉的丈夫,被战火侵扰的故乡……以及不断试图洗去她存在痕迹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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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