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李策率一众亲信声势浩大地从太极殿出来走到御道上。往日,这帮人定是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引得路人侧目。

然而今日,他们个个神色阴沉,安静如鸡。路过的官员见状,俱是退避三舍。

不妨一道清朗的嗓音突兀地打破了沉寂,远远唤道:“李大人,留步啊……”

谁敢触这尊煞神的霉头?

李策紧拧眉毛,扭头看去,只见殿柱旁,月暄正倚栏而立,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他身着一袭暗红织金云纹袍,袍角在穿堂风中翻飞,金线映着日光,忽明忽暗。

月暄身侧还站着苏名,但他不若南山王从容潇洒,而是眼神飘忽,左顾右盼,无论如何也不肯直视那群“兵痞”。

月暄这人好像永远不会动真怒。即便天塌下来,他也能端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招牌表情。

他见李策驻足,便缓步从檐下走出,官靴不疾不徐地踏过金砖,闲庭信步。

苏名迟疑片刻,方才小跑着跟上他。

李策见月暄迎面走来,火气未消,恶声恶气地说:“你干嘛?!”

月暄生了一双桃花眼,眼角微挑,笑眼弯弯的样子有点像李策年少时在朔州打猎遇上的雪狐,有名贵的皮毛,优雅的仪态。

它灵动狡黠,肆意穿梭于茫茫雪原,看得见、摸不着,直待他追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那狐狸才停爪不前,扭头幸灾乐祸地朝他发笑。

月暄的目光却越过李策,落在捂着脑袋的李骏身上,温言道:“不过是来瞧瞧令郎的伤势罢了,李大人何故如此戒备?”

李策心说这混账莫不是记性不好?两人方才还势同水火,这会儿他竟又嬉皮笑脸起来。李策叫嚣道:“你是鱼吗?”

李策两手叉腰,梗着脖子看向月暄,他的精神和肩膀都紧绷着。月暄则双手松握身前,歪头看他是如何气急败坏。

月暄慢条斯理地说:“口舌官司而已,何必要记仇?我今日前来,不过是好心提醒李大人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策警惕地眯起眼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月暄不答,仰头望天,作思索状,过了良久,才幽幽叹道:“你以为年初连日廷议,陛下当真一无所获?十六年间,数千万两银子的调动、运输、分发,牵涉百余名官员的案子,连个抓手都找不到?”

何求做假账确是在他授意下所为。司寒笙纵然心知肚明,怎奈李策气焰嚣张,无人敢触其锋芒。

李策也很狂妄:他即便有证据又如何,杀了我吗?呵!

李策扯动半边嘴角,冷笑一声,鼻翼边延伸而下的纹路显出很深的沟壑:“唬我?你当我李某人是吓大的?”

一旁的纪良忍不住了,也说:“大王,清都闭城期间,禁军未能全力配合康王之事,我已自请领罚辞官。”

他睁眼说瞎话:“偃州民变,燕将军先率三万屯武卒南下,后大将军亲领危山军平叛。不论你等满意与否,五百万军费开支,皆是军中必需!”

说完又出言威胁:“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所谓天下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大将军坐镇,军中二十多万兄弟,还真没人能镇得住!”

纪良两手抱臂,神情睥睨,理直气壮地把这话说完,还不忘瞪一眼月暄身边的苏名。苏名敢怒不敢言,默默翻了个白眼,权当没瞧见。

纪良话糙理不糙,皇帝行驱虎吞狼之策,借月暄的力打压李策的势焰,但另有以薛、王、裴、谢四家为领袖的四道士族也正坐山观虎斗,一旦有一方虚弱落败,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之啖血食肉。高阳帝是要打压李策不错,但必须拿捏好度,否则必定殃及自身。

月暄对纪良的激愤浑不在意:“正因如此,陛下才遣我为李大人指条明路。”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李策身上,语带深意:“乾元朝的故人,如今还剩几位?李大人与何求结拜,情同手足,可也别忘了,当年乃是‘桃园三结拜’?有长兄前车之鉴,次兄会否寝食难安?李大人自诩义薄云天,为故人说情,可惜啊……其实人家早对你又惧又怕,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李策心里虽然对何求已经出卖他的事早有怀疑,但还是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出言威胁道:“你还敢说?!”

月暄却不闪不避,坦然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我不说,便能当做无事发生?”

李策说不过他,只能反击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月暄满不在乎地承认了:“是啊,那又如何?”

李策被他的话气笑了,恶狠狠地说:“少油嘴滑舌了,你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

月暄面不改色,从容道:“随你!但你最好听我一言——”

李策这人敞亮,不像司寒笙疑心病那么重,他当然不会因为寥寥数语就放弃何求,但月暄接下来的话却让李策不得不重视。

月暄:“‘户部者,国用之源也’,堂堂户部尚书只会给将军你做账本儿,岂非太可笑了吗?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可大将军毕竟英雄盖世,为区区百万两银子绞尽脑汁,未免可怜了些。”

区区百万?真够豪横!

李策眉头拧成川字,鄙视地看向苏名,何求不行,难道这个尖叫矮冬瓜就行?

月暄竖起一根手指在李策面前:“云中愿在未来五年之内,每年增纳一成赋税,以充国库!”

李策呃了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算安西府,大昭境内有十大军屯,十位军使。军使掌治兵之权,专司练兵征战,无涉地方政务。

高阳帝登基之后,在三藩镇敕封三节度,从此形成了三节度七军使的格局。

三节度除了有治军之权之外,还总管藩镇政事、财赋、户籍等全部事宜。

月暄是云中镇首任节度使,在他治下,云中简直富的流油。

若司寒笙能将云中增纳的赋税拨于军中,李策哪里还用得着到处坑蒙拐骗?

李策狐疑道:“你们会这么好心?”

月暄一向温文尔雅,此时他循循善诱,看起来很令人信服:“诚如总督所言,军机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深知将军有一颗为国之心,只要不太过分。陛下为大局着想,很多事未尝不能睁只眼闭只眼。”

这么多年来,何求与多方人马牵涉甚广,不只有军方,还有世族豪门。他的势力在户部根深蒂固,高阳帝执意要弄死他,定是要将户部重新洗牌,换上自己的心腹。

司寒笙和月暄想干什么?

虽不知这二人作何打算,李策却预感自己大约能够安全落地了。

他沉吟,如果银子到位的话……

话至此处,忽见一名面熟的太监疾步而来,正是内侍牟僖。他对月暄躬身道:“陛下召见大人。”

一旁的苏名眼底闪过一丝期待,巴巴地看向牟僖。牟僖却只笑而不语,苏名有点失望地说:“下官先行告退。”

月暄颔首,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身朝李策挥了挥手:“李大人,再会!”

“咦~再会~”李策阴阳怪气地学他说话。

他拧着眉头目送月暄离去。月暄私底下惯常穿一身素衣,此刻却身着一袭大红的丝缎衣裳,愈发衬得肤色奇白。那袍子也十分挺括,熨帖地穿在身上,显得他身姿很是挺拔,贵气逼人,引人瞩目。

“呸,”李策朝他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不要脸!”

身旁一名亲随听他突然骂人,不太明白意思,问他:“将军,您说啥?”

李策斜他一眼,横眉竖目,嚷道:“我说啥了?你听见啥了?!”

李策一向强梁骄横,在外像只横着走的螃蟹,那亲随被他的大嗓门吓得一哆嗦,连忙摆手:“听错了!听错了!”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策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气,带着一众手下,再度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御道,前呼后拥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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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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