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名出身江南六大家族之一的苏氏,与林、沈、陆、周、顾五族齐名,世称“江南六姓”。此六族子弟多于东南三州及云中镇为官,根基深厚,然囿于地域,少有能在京畿之地扎根落脚的。
直至先帝开科取士,大举征辟贤才,寒门俊杰与外来才士始得崭露头角,情势有所扭转。
至高阳帝司寒笙践祚,清都士族独步天下的势头不复往昔,朝中派系错综,暗流汹涌。
苏名在户部供职多年,始终被何求强压一头,他突然跳将出来,看起来似乎是很合理。
苏名:“何求虽掌户部多年,然其所为,皆以权谋私、结党营私。他肆意贪渎国库,罪不容赦!此等蠹虫,败坏朝纲,贻害社稷,断不可轻饶!”
“哦?”高阳帝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跟他一唱一和地说,“此话怎讲?”
苏名躬身一礼,侃侃道:“户部掌天下财赋,责任重大。何求身为尚书,犯下弥天大罪,牵连甚广,请陛下容臣详禀!”
他清了清嗓,继续道:“乾元年间,朝廷首募危山军十二万,至高阳初年,天下兵马鼎盛,屯武卒五十万,危山军二十五万,另三藩镇及安西府共二十五万六千余人,合计百万之众!”
先帝时,朝廷原有屯武卒六十万,多自农家征召。在此之外,三藩镇还设有“军使”,统领边兵。所谓安西府,则是因此地与宛国相邻,战事频仍,所以大昭历代帝王为防边患,皆招募精锐,使其拱卫边陲,常年在此驻守。除了三藩镇的二十多万军队能够听从军使的调遣之外,六十万屯武卒、安西府的两万五千多驻兵皆受命于朝廷。
后先帝全面改行募兵制,停止在各州郡征发农家子弟,而是招募健壮者组建危山军,成为大昭的精锐部队。有句话说“使健儿皆披甲、尽执锐”,足可见危山军战力之强。与此同时,先帝还下令将无地的流民闲汉、刑徒囚徒招为屯武卒,以免其在民间生事,扰乱治安。经过日积月累,到了乾元末、高阳初,大昭的军队数量已至巅峰。
苏名:“陛下践祚以来,几度下令裁军。但到了高阳五年,屯武卒和危山军加起来一共才清退了十万兵卒不到。据我所知,这些人还都全部出自屯武卒,无一人来自危山军!危山军非但没有按照圣旨的要求进行减员,反倒暗增兵额啊!”
苏名目光炯炯,说得慷慨激昂,一字一句没有不理直气壮的。殿内群臣惊叹于他的勇气,一时鸦雀无声,或低头,或侧目,尽皆神情莫测。
这老小子是失心疯了,还是有靠山了?大家都猜是后者。因为疯子一般会去吃屎,而不是在这儿找抽!
不过富贵险中求,却不知那靠山能否靠得住?实在值得观望。
纪良勃然变色,猛地打断:“少扯淡了!户部的何求与兵部何干?!苏名,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纪良的话音才刚落下,礼官叱责道:“总督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怎的言语如此粗俗。”
高阳帝也在上面淡淡说:“你若有话便好好说,不会说就即刻滚出去。”
纪良咽下一口恶气,告罪认错,才又说道:“苏名,你一介书生,焉敢妄议军务?!裁军之事,兵部自有章程。你指手画脚、越俎代庖,手未免伸的太长了吧!”
兵部员外郎江泊舟也站出来说:“裁兵归田,不仅要发放遣散银,还需要授田给他们,这些都不是空口白牙能够得来的!”
何求现在并没有被真正定罪,他目前正处于收押审讯阶段,贪污受贿和卖官鬻爵的罪名已然逃脱不了。更牵动人心的是在他作为户部主官期间,白花花千万两银子的缺口是由他一人承担,还是顺藤摸瓜查到其他人身上?
此事能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高阳帝的心意很重要。
李策让纪良辞官,将清都城防这么重要的事情拱手让人,可见他在情势不利于己的情况下,已有求和之心。
纪良请求高阳帝宽恕何求,固然有顾及兄弟情义的成分在,更深层的原因则是李策希望皇帝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要再在银子上的事难为他。
但皇帝过去多年在他那儿受了那么多窝囊气,一旦占据上风,岂肯就此罢手,他想要的显然更多!
江泊舟也察觉到了这点,他的话落到兼任户部尚书的李策身上,语气隐隐带上了警告,一语双关:“大将军练兵带兵已属不易,裁军之事自然要徐徐图之。倘若操之过急使得流民成灾,岂非自找麻烦?况且何求的罪责与裁军有何干系,苏侍郎还是不要胡乱攀咬的好!”
这个江泊舟亦是李策亲信,弃武从文进入兵部。李策从来不信没当过兵的人能做好兵部的官儿。故因此人通晓军事而信重于他。
苏名一人舌战两个大丘八,毫不退让:“两位大人的话未免太避重就轻!何求供职户部,自高阳初年起,至今整十六载!每年军费超支,动辄几百上千万,纵他有通天本事,林林总总数百上千条账目,总要落于纸面。”
苏名说着话,眼神飘忽不定,几次掠过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来回反复几次,终于敢把目光定格在那人身上,如此才又说道:“诸位真以为雁过无痕,叶落无声吗?”
“屯武卒改屯田兵,纸面上的十万人年缴四成收成,真的如实进入国库了吗?”
“大将军年年请旨补贴的军中老弱与日俱增,是否虚报兵员,诸位心中有数!”
“至于偃州民变,区区乌合之众,在有南山王支援的情况下,竟能耗费军资五百万两!敢问此间是否有虚报军需、冒领运费之事?!”
苏名最后说:“国库入不敷出,军中兵额却无所减少,朝廷不得已向百姓加征税赋,以此养兵。这却极易激起民变,朝廷则不得不出兵镇压,耗资巨大……循环往复,寅吃卯粮,国家何以存续!”
高阳年的人丁比先帝时期已有很大增加,粮产效率较先朝也有提升,怎么反而越发抠抠搜搜,难道就全赖他李策吗?
招兵养兵本为保家卫国,又不是他中饱私囊。高阳帝有空叫人在这儿跟他放屁,不如去管管那些肆意侵占农田的财主,他们霸占良田千顷,可是不交税的!
诚然李策也有侵占军田之举,但他心里想的是,满朝文武比我过分的多了去了,谁人清白无垢?比他更甚者,比比皆是!凭什么只跟我叽歪?
他越想越气,突然咆哮一声:“住嘴吧你!”
他的大嗓门儿吼的人震聋发聩,苏名呆了一瞬,哑然熄火。
李策立于殿下,安静得可怕。
司寒笙之前下令裁军,他随手搞掉几万屯武卒便罢了,反正是一群流氓,满脑子吃喝嫖赌的劣等人,死不足惜!
可眼下司寒笙却开始拿危山军说事,危山军中的士兵都是专职军人,除了当兵别的不会做。他们是李策的根基,绝对不能顺司寒笙的意思去轻易改变危山军编制,否则士兵丢掉饭碗,失却生计,必定人心浮动,李策岂能再服众?
“使健儿皆披甲、尽执锐”不是空话,李策掌管危山军之后,危山军的批甲率达到了十成十。他近年来还在着手招募出自武学世家的子弟,打造精锐中的精锐。危山军所需军费当然是与日俱增。
户部的财神爷原本是他的人,他使点手段挪用军费调拨给危山军是顺手的事。
可有些事,不上称还没四两重,可要上了称,却是千斤难压!若要认真追责起来,确乎是滔天大罪!
司寒笙再下十道八道裁军令,李策都可以当做耳旁风,可若要动他的银子,就别怪大将军翻脸无情!
李策眉目渐渐阴沉。
纪良见李策沉吟不语,面露难色,愈加不忿。他扭头瞪向苏名,须发皆张:“你与何求同僚十数载,也曾受他提携,如今他身陷囹圄,你不肯施以援手便罢了,难道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罢休吗?”
有理讲理,无理说情。纪良说这话,反而让苏名更有底气。
他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喊道:“书上说,私恩不废公义!且不说我与何求仅有同僚之谊,纵有几分私交,又岂敢以私害公?”
他张开手,环顾四周,慷慨笑道:“在场诸公无不身受国恩,难道仅因与某人相识一场,便可纵容其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这岂是忠臣之道!”
苏名的话太多太密,纪良气得面红耳赤,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猛地踏前一步,捏紧拳头,喝道:“油嘴滑舌!”
说罢,竟跳将起来,直朝苏名逼近。
纪良一介武夫,身形魁梧,气势如虎。苏名身量不高,人也消瘦。他又矮又小的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纪良的对手?见对方逼近,当即吓得连连后退,脚步踉跄不说,额上更是冷汗涔涔。
慌乱间不慎撞上一人,他以为是哪位同僚,正要致歉,扭头一看,却是南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