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 127 章

百工墟一带,本是先帝乾元朝时为营建宫室而特设的琉璃窑厂旧址,原名“琉璃官厂”。

乾元朝国力鼎盛,宫中用度奢靡,这官厂日夜窑火不熄,烧制的琉璃瓦专供皇城殿宇和亲王邸第之用,端的是“映日生辉”,极一时之盛。

今上登基后,一改先帝旧制,崇尚俭朴,力戒奢华,甫一临朝便下旨裁撤诸多“虚费钱粮”的官营作坊,这处占地广阔的琉璃官厂首当其冲,被废弃不用。

窑火一熄数年,昔日喧闹的工场渐渐荒芜,只留下大片空旷的官地和残破的工棚。民间百姓称此地为“百工墟”。

平日的百工墟,是京城南郊最不打眼的一处荒凉所在。放眼望去,除了几座年久失修的废弃窑炉,便只有沿着官道零星开设的几间低矮脚店。但一进了腊月,尤其是挨近年关,这里便活泛喧嚣起来。

说来也是京里的规矩。按旧例,一过腊月二十,宫里宫外、各衙各府都要预备着封印过年,城里的治安巡防更是要紧。

为防祝融之灾或宵小之辈趁年节生事,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便要对内城九门、外城七坊,尤其是东西两市这等商贾云集、屋宇连片的热闹地界,进行彻底的清查检视。

如此一来,那平日里从卯时开到酉时,规规整整的东西两市,便只得提早收市,辰时末开张,未时末就得上板落锁,比平日短了足足两个时辰。

官市收紧,可百姓们备办年货的那股子热闹劲儿却憋不住。城内无去处,百姓们便顺着人流,一股脑儿涌出了宣武门。

一过宣武门,景象便大不相同。携家带口的百姓,说说笑笑,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地朝着南城百工墟左近那片空阔地上涌去。起初还只是三三两两,越靠近窑厂旧址,人流便越密集。

秋朗骑着马,混在人流之中,身不由己,半推半就地随人一同向南去。

一踏入集市,烟火气扑面而来,直往人的口鼻里钻。

初闻是炒货摊上那股焦香,带着点儿糖稀熬过火的微苦。

再走几步,这味道就被一股更霸道的热气盖了过去。路边支着的馄饨汤锅里,羊汤滚沸着冒出浓郁膻鲜。

这还没完,往里再走,挨着牲口市,牲畜身上热烘烘的膻气混着草料和粪便的味道,更是冲鼻子,实在不怎么好闻。

如影随形的是这挤挤攘攘的人堆里散发出的“人味儿”。成千上百的人挤在一处,旧棉袄里积攒了不知几冬几年的汗气、尘土气,还有劣质头油、蛤蜊油的味道,全都搅和在一起,浓烈得让来往行人直打喷嚏,这却又是一阵口沫横飞……

秋朗哪里受得了这个?他下意识就抬起袖子,用棉袍袖口掩住了口鼻,眉头蹙了一下。

这位“天仙”一向娇气得很。封言一直紧随其侧,他立刻察觉到了主子的不适。

他凑近些,半是担心半是抱怨地低声道:“唉,我的公子,咱们怎么就到这龙蛇混杂的地方来了?瞧瞧这乌泱泱的人,气味也腌臜。若是回府误了时辰,或是您在这儿一不留神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大过年节下的,您要是万一病了,可该如何向大王交代啊!”

看样子,他心底里对秋朗方才所说的“有人跟踪”之事,仍是半信半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公子不想按时回府,在外逗留的借口。

封言话音虽不高,但在这人挤人的环境中,他那句“腌臜”、“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被旁边一个正挑着担子卖干果的粗壮汉子隐约听了去。

那汉子故意肩膀一歪,沉甸甸的担子便狠狠撞了封言一下。封言“哎呦”一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模样甚是狼狈。

那汉子却若无其事,反而提高了嗓门继续吆喝他的枣子核桃。

秋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放下掩鼻的手,看向封言,纤长的睫毛眨了眨,神情竟显得有些无辜,语气平淡地说:“我并不是个玻璃人,一碰就碎,哪有那么容易就染病。再者,我觉得这儿……挺热闹的,生机勃勃。”

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至于我说的话,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周遭的声浪愈发高涨,各式吆喝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

“蜜供!萨其马!佛前上供的精细点心咧!”

“看这儿!看这儿!刚宰杀放血的肥羊!还带着热气儿呐!” “涮锅子!就这时候最是鲜嫩!来二斤?保您吃得满嘴流油,暖和一冬天!”

“窗花!挂钱!过年贴上喜庆的哟!”

秋朗轻轻一抖缰绳,驱马转入这片喧嚣之地的更深处,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人声和人流所吞没。

他看似随意地控着马,让马匹随着人流缓缓前行,目光却似不经意地借着回头打量两侧摊贩的间隙,不落痕迹地扫视着身后。

忽然,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一把拉住封言的胳膊,低声道:“看那边。”

封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一骇!

就在熙攘人群中,一个穿着灰褐色粗布短打,头戴一顶破旧不堪毡帽的身影,正若隐若现地缀在他们后面,那人身形灵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双眼睛始终锁定在他们主仆二人身上。

更糟糕的是,封言这一望,竟不小心与那道目光对了个正着!

那人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拨开身前的人群,脚步加快,径直朝他们冲了过来!

“走!” 秋朗当机立断,一把拉住还有些发懵的封言,转身便扎进了旁边一条狭窄岔路,利用密集的人流和货摊作为掩护,向集市深处而去。

秋朗身上披着一件用料考究的斗篷,外层是雪白狐腋皮子,毛锋凛凛,在灰扑扑的集市里格外扎眼。

奔跑中,他解开斗篷的系带,双手抓住斗篷两侧一翻一抖,将白色毛锋的一面朝内隐藏起来,露出了深青色素缎的里子。

接着,他将斗篷重新披上,并将风帽拉起,兜头罩下,遮住了大半张脸。这一番动作让他的辨识度大大降低。

经过一番追逐,秋朗与封言拐入了一条幽深僻静的巷道。这条巷道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高耸的灰砖院墙,墙头探出几枝光秃秃的槐树枝桠,脚下的青石板路因常年不见日光而生着滑腻的青苔。

他们不敢停留,沿着巷道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

巷子的尽头连通着一条更为宽阔的长街,这便是京城里有名的“静安巷”。与南城的喧嚣市井不同,此处是达官显贵们置办的外宅或别业所在,多用于幽居清修或豢养外室。

时近腊月年关,这条平日就人迹罕至的长街,此刻更显出一种异样的冷清。多数宅邸的大门紧闭,不见车马停留,也无人声往来。想必宅院的主人们大多已回到城内正宅或远郊的祖宅,准备阖家团圆、祭祀先祖。

封言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回头望了望来路,巷口空无一人,似乎暂时安全了。

他刚想对秋朗说句“总算甩掉了”。一口气还未完全吐出,目光无意中扫向长街前方,整个人却僵住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七八条人影。那些人并未聚集一处,而是散开着,像是在搜寻什么。

他们身上的衣物不是粗布的短打,就是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甚至有人穿着草鞋,衣衫褴褛,面色黧黑,一望便知绝非此间的住户或仆役。

“坏了!”封言倒吸一口冷气,“公子……咱们这是被‘包饺子’了!前头有人堵着!”

秋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回头!”他反应极快,拉起封言转身就往回跑。

可是,已经晚了。他们转身的动作显然惊动了路口那些望风的人。只听一声短促的呼哨,那几条人影立刻聚拢过来,脚步声杂乱而迅疾地迫近。

与此同时,他们来时的那个巷口,也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封死了退路。

封言边没命地狂奔,边气急败坏地咒骂,“一定是姓郑的!他疯了!真是疯了!竟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这是要干什么?谋害王府公子吗?大王若是知道,绝不会放过他!”

长街空旷,两侧是高墙深院,门户紧闭,主仆二人呼救无门。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粗重的喘息和带着脏话的催促声清晰可闻。

就在两人体力即将耗尽,无力奔逃之际,秋朗身旁一扇榆木小门,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窄缝!门缝中,一片月白的女子裙袂悄然滑出。

“进来!”女子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秋朗甚至根本没来得及看清那女子从门缝中露出的半张脸是何种模样,他只觉一股力量抓住他的手腕,一下子将他拽进了门内!

封言见状,哪敢迟疑,连滚带爬地也跟着挤了进去。

“砰!” 一声闷响,那扇小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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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 1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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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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