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江晚愁脚步虚乏地拎着两坛寻芳楼的好酒来找我对饮。
寻芳楼里的酒在这十里八村都是出名的,千金难买,可我今日有些不痛快,对这杯酒怎么也提不起来兴趣。
江晚愁醉吟吟地躺在椅子上,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青要,来与我喝一杯,我们不醉不归。”
我与他这酒水的情分还是源于鸣玉楼中的一桩买卖,江晚愁看起来像个不大作为的纨绔子弟,实际上却是个极有头脑的商人,扬州城里最大的青楼寻芳楼,和最好的珠宝铺子鸣玉坊就是他开的,每天躺着不动也能日进斗金。
彼时我初来乍到在他的铺子里看上了一件宝物,第一眼就觉得这么个物什深得我心,花了重金买了下来。江晚愁在万千宾客中一眼就看出了我气质不凡,必不是一般人,不是王孙贵族,就是富甲商人,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
事实上,他只说对了一般,我气质与一般人不同是真,但并非是因为我是什么王孙贵族、富甲商人,我是妖,南方招摇山上正在修炼的石妖。
寻常人身上都带有精气,而我们妖不同,我们身上只有经过修炼而不断叠加的妖气,平时若是隐藏的好,一般人是感受不到的,只有人间道法、佛**德颇深的道士和尚才能够感知一二。
那日也是因我太过于激动,妖力不稳,才被江晚愁有所察觉。
我们做妖的也有做妖的规矩,是不能轻易和人类做朋友的,因此当江晚愁第一次上门拜访我时,我命人将他客客气气请了回去;第二次来时,我礼貌地在口口对他抱歉一笑,而后当着他的面对下人吩咐,闭门谢客;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江晚愁第三次登门的时候换了个思路,他不再拿着些无用的金贵礼品往我们家扔,反而在请了个说书先生在墙下讲故事。
讲的是,从前有个上进的君王想要一统天下,就去找这天底下最聪明的谋士,奈何那个谋士不愿意和他共事,就拒绝了他,可是那个顶上进的君王没有气馁,而是三次去拜会他,终于那个谋士感动于君王的坚持不懈,同意与君王相交,然后两个人携手痛痛快快地去打天下的故事。
两人意气相投,义薄云天,情同手足,对床夜语,如此云云。
苍葭一开始对我说的时候我觉得这没什么,毕竟墙外面不归我管,江晚愁爱听故事,那就遂了他的意,我在后院里该品茶品茶,该听曲听曲,过得潇洒快活,管不得别人。
不曾想,江晚愁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这一讲,竟然讲了五日,江晚愁找了五个说书先生,连着五天讲着同一个故事。
第一日,我的贴身小厮吉量听得津津有味,频频望向墙外。
第二日,吉量站在我身边伺候时,不动如松。
第三日,吉量打着哈欠给我添茶,趁我不注意的间隙已经能接上两句了。
第四日,吉量站在树下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是忍不住问我:公子当真不去外面看看?
我笑着摇头,不可置否。
第五日,吉量从外面回来,气冲冲地向我告状:公子,现在外面的人都说你薄情寡义,是个冷血冷情的怪人,不愿意和我们府上结交。
我盯着吉量手上被退回来的拜帖愁断了肠,无法,只能让吉量换了拜帖,递在了江府上。
第二天,江晚愁乐呵呵地领着十来貌美如花的婢女,端着鸣玉楼上上好的珠宝登门,给足了我面子,从此我便得了这个没脸没皮的人做朋友。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微凉,醉酒的人似乎有些发热,扯开胸襟不断叫嚷着,一时间衣衫凌乱,不成体统,倒叫我颇为无奈,只好唤了婢女来,扶他进屋休息,他却紧紧扒着那两坛子好酒不愿意放手。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只好由我低声哄他:“晚愁,你喝醉了,歇在这里怕是要着凉的,你快放手,让苍葭扶你进屋休息。”
只听他迷迷糊糊地讲:“苍葭?苍葭不是要嫁人了?怎么还在这里伺候?”
这话不由得让我和苍葭具是一怔,寻思着江晚愁不愧是我的克星,今晚拢共没说几句话,却句句说在了点子上。眼瞅着小婢女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难堪,我赶紧摆了摆手,对她说:“苍葭你先回房好好休息吧,以后都不用你来伺候了。”
人间的规矩条条框框最是复杂,听江晚愁一席话我才知道,原来这新嫁娘在嫁人之前是不能再做丫鬟的。
这本是我的错,平白的让苍葭多受了这么多委屈,想来苍葭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她这脸色一变,却是江晚愁说中了她这一方心事。
我做妖时,绥绥常说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妖,如今做起人来,却还不如做妖时,可叹我一世英名,不能折在了这里,回头也让别的妖笑话了去。
绥绥也是妖,涂山上的一尾狐妖。
因着他们涂山狐族的祖先和三十六重天上的昊天老儿有着些弯弯绕绕的联系,使得他的鼻孔总是比我们抬得高些。明明跟我年纪差不多,每次开口前却端做一副老成的模样教训我:“青要啊。”
然后从阿鼻地狱讲到三十六重天,连隔壁山头上黑熊精娶的两房小妾都被拎出来两回。
不得不承认绥绥确实很厉害,在我印象中起码能够在妖里排进前三,有时那些修为不高的仙人也要让着他几分,这也是我能在涂山横着走的原因。
可惜这么厉害的一个妖也有头疼的时,他不知在哪个山头对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动了情,现正在追着人家天涯海角的跑,也不知有没有把兔子追到手。
我自认为错的离谱,便亲自动手将纹丝不动的江晚愁给扶了起来。
没想到这人看着消瘦,依在我身上确实沉得厉害,我只能用尽全部心思稳住我俩的身形。
好不容易走了两步,却被一声闷响吓得丢了魂,拌了江晚愁一脚。
等我镇定心神回头一看,本就回不了的魂,又丢了七八分,原本应该回房休息的人却梨花带雨地跪在了地上,十足的委屈模样。
江晚愁被我这一拌,悠悠转醒,看了看地上跪着抹泪的人,转头瞅了瞅我,指着苍葭,扯出一个不大聪明的笑来问我:
“青要你这是点了一出什么戏?这小姑娘戏功好生厉害,回头给我递个折子,也让她教教我们家姑娘。”
他这句话说得好,说得本来就嘤嘤不成泣的姑娘哭得汹涌磅礴起来,架势要把禹神哭活过来,说得我本来就九曲十八弯的哄人心思打成了一个死结,舌头在嘴里转了几转,愣是没决定是先呵斥信口胡诌的醉鬼,还是安慰地上不知为何会哭成泪人丫鬟。
看着地上憋红脸的苍葭,我心胸宽广地决定先不与江晚愁这厮计较。
地上的人显然没有一时半会就此打住的意思,我只好提了口气,斟酌着说辞,学着江晚愁在寻芳楼里的口气问道:
“怎么哭的这般厉害,可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江晚愁寻花问柳的本事着实厉害,我不过学了九成像,就使得地上的人儿哭声渐小了些,强忍着泪意,抽噎道:“苍葭不敢,是苍葭自己错了才是。”
这错认得我有一些迷茫,迷茫中又勾起了我三分好奇,苍葭来我府中五年,平时行事乖巧,手脚麻利,礼也行的漂亮,从来没有犯过什么错,今日暂且不论她错在了哪里,单是她认错前哭的这一场气势,就说明她这错,错的大概有些离谱。
我扪心自问,自打我入凡尘以来,我就决心要做一个人,一个好人,一个人人称道的好人,我不仅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平日里相邻之间也是多有帮忙的,我对朋友好,仆从好,对城里的人好,就算是城外来的陌生人我也是没有亏待过的。
虽然今日苍葭跪在地上向我承认错误,还是个不大随意的错误,我也是要拿出我好主人的气度来的,不让一个弱女子继续跪在地上,这傍晚时分还好,若是换在青天白日里,指不定谁玩给我定个欺辱家仆的罪名来。
谁知地上的人跪得更加笔直了,大有把自己钉在地上的打算。江晚愁是没时间回房了,顺势又回到了椅子上,我这不敢坐,微微侧身躲着她得礼,妖受人礼是要折损功德的,怕吓着她,尽量说得温和:“有什么事就同我说,先起来吧?”
这丫头倒是倔强得很,膝行了两步,离我近了些,说话前用帕子拭了眼角上莫须有的泪水,柔弱道:
“公子没有委屈我,是苍葭,苍葭不想嫁去柳府,不想离开公子,求公子成全。”
我恍然大悟,原来闹了这么一圈是为了这件事。
我来这凡间一趟,最先做的就是去涂山求了绥绥,让他舍了我一副人皮面具带上。原因无他,只是实在不喜欢我长得这幅面相。
苍葭的婚约是我半月前与柳家定下的,而新郎则是我多年的好友兼同窗,柳家的公子柳鸿祯。
万事万物必有因果,我入凡尘这一趟是来寻我的因果的,而柳鸿祯就是的因果。他在招摇山上种下了对我的因,今日我便来这人间还他一果。
柳鸿祯原本也不叫柳鸿祯,他本是我们妖界至尊,妖皇相柳,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好好的妖皇不做,自封了发力和记忆,美其名曰来人间体验生活。可怜我堪堪百年修为,也要辛苦来这凡世间陪他走一遭。
绥绥给我推演时算得明白,只要这一趟我助他在情爱上修得圆满,我这因果也就能圆满,他高兴,我亦能高兴。
他这圆满来得不算晚。
半月前,我正高高兴兴地在寻访楼与江晚吟饮酒,我的贴身小厮吉量慌慌张张来禀,柳家少爷设宴在洞庭湖畔,请我去赴宴。
大概是吉量知道我一向对这柳家少爷上心,也没有多打听,就第一时间报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