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三月的街上，车马行人，往来有序，贩夫走卒的吆喝声络绎不绝，一片安逸繁荣。
大椿九方女帝开国的第一十三年，各方势力从最初的遁走销声到如今的蠢蠢欲动。传闻在一十五年前，那时中原还不是现在的“大椿”，而是由国主“百里无疆”统治的“桑丘”。当时的“百里”氏已握权百年，到了这一任国主，变得独断专行、昏庸无道、骄奢淫逸，国库空虚依然大兴土木，强制征收徭役，将自己的子民视作蝼蚁。上行下效，有些贵胄官员贪贿无度，手握权力，又因身后有氏族撑腰，大肆克扣农民，加重税收，滥施刑罚，将许多因不能完成任务的平民罚作奴隶，甚至在暗中还进行起了“奴隶贩卖”，可谓是民不聊生。一年的新年，北漠部族来犯，桑丘国君还沉浸于曾经因国力强大只需稍施恩惠就可以安抚其的美梦里，甚至许诺可以把自己十三岁的小儿子送给北漠作质子。谈判必然失败告终，桑丘国君决定既如此就倾国来为自己陪葬之时，就听来报说，天边浩浩荡荡地出现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目测统共只有四万人左右，每个人都没有皮甲和面甲，只是身着各式的寻常布衣，他们手持的是将将能看出形状的矛盾，领头的是一个才到马背高的少女，手持一把月牙形护手铁剑，身着娇红色的交领右衽短袍。这群人仅靠自己的两只腿脚站在骑在高头大马的北漠士兵和天都宫殿城楼之间，活像赶来送死的野鸡班子。双方见状都愣了一下，只见少女不知是冲谁大喊了一句：“中原的战士们与我迎敌！”便助跑奔向北漠将领的马匹而去，身后众人一同跟随跑去，城楼上的官兵见状也不敢松懈，纷纷投身于战斗中。红衣少女攻哪，那四万众人就跟随其以“老鹰抓小鸡”中“母鸡”保护“小鸡”的“阵型”为其排除阻挠，一个“野鸡班子”倒是看上去比正规军都要训练有素。这边红衣少女年纪虽轻却出手果决，把体型反做优势，速度敏捷的绕到北漠将军的马后，不见一丝恐惧，飞身跃上马，北漠骑长虽骁勇善战，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打法，一时分了神，再想做出应对时，少女的刀刃已经砍向他的脖子，下面的“母鸡”们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打法虽别出心裁，却也能和对面对几个回合。少女首战告捷，骑上那骑长的马，气势如虹，敌军那边见骑长身落，作鸟兽散似的撤退。少女引领着她的士兵顺着大开的城门来到了桑丘国君“百里无疆”的面前，百里无疆这时正在王殿呆坐着，身边只有几名卫兵保护，百里无疆此时已过艾年，看到面前手握兵器的小女娃只是突然想到自己若是也有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少女也不忸怩，说她叫九方夙兴，让百里无疆写下份传位于她的诏书，百里无疆因着战争精神不济，想着正好离了这“烫手山药”，自己还能过些逍遥日子，便应允，写完后少女上前查看无误便顺手把这昏君的头也砍了下来......
就这样，十五岁的九方夙兴坐上了帝王宝座。然而朝臣看到传位诏书却没有玺印，欲赶她下去，她只觉得这些在战场上从未见过的人好笑，索性改了国号都号，将她觉得浪费资源的官员统统罢免，将“氏族控权”改为“科举任贤”，废除“奴隶制”，将“徭役制”变为“工筹制”。农奴翻身当家做主自是心中无限喜悦，于是坊间亲切地把当年的那场战争和政法变新统称为“天地之战”。
“灵云宗”是自古就有的门阀世族，因不满贵族特权在中央集权中的陨落，他们纷纷拖家带口地避世于宗族的祖庙所在之地，组成宗门，如今虽不愿向曾经“颠天覆地”的那个女人投诚，却更不愿与其他异族苟合，灵云宗现任宗主东方启明权衡下做出决定，遣派抱朴、守正两位长老去往临安都城，一个前往王宫，另一个则在临安市内选些子弟入灵云学习，一是表明灵云宗归附的立场和诚意，二是为方便自家族裔回归朝野。
女帝九方夙兴尚实，却也不会因从前的龃龉而拒人千里。但民间不懂这里面的说法，只是“东海仙山灵云宗要招收外族弟子“的消息流传到民间，也没几个人在意
当然也有例外。
尹钰打了个哈欠，提着东西朝着城郊走去。
尹钰是家中独苗，他爹尹清禾是大司农的都内丞，他娘袁茂柔是务市“金玉纺”家的独女，素有“织布坊罗敷”的美称。当年，他爹的佩环掉了，想去玉器店再选一枚系上，结果因为不熟悉务市布局，误入“金玉纺”，反倒是阴差阳错与他娘一见钟情。他爹虽没有什么家底，却是个一表人才的俊俏郎君，身上又傍着份官职，再加上他的双亲在前些年均已过世，也没什么外戚，想着自家闺女嫁过去少些受气，他外祖父母就没有反对，随二人去了。就这样，郎才女貌一双佳偶，成婚的第一年便有了他，因着“金玉纺”相识的缘分，便以金玉为钰作了他的名，又本着“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于是“石头”便做了他的字。
小孩子成长的飞快，一天一个变化，八岁的时候小石头要上私学了，谁料人如其字——每次学傅上课，尹钰人在那里坐如磐石，可是一提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是人在学堂心在课罢。回家背功课，往往会踌躇于某个字，陷入冥思，导致功课背不完，可想而知，隔天就只有挨学傅打手板的份。小石头倒不是那种成天上蹿下跳的不老实的个性，但偏偏在背书上很吃力，开蒙期又多以背诵为主，他娘心疼自家孩子，便想着再打听其他去处。无奈他爹是个古板的，只知私学读书晋升这一条路子，他娘又不想孩子年纪轻轻就整日闷在布坊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于是便四处打听，赶巧听到几个布坊主顾家的孩子们说起灵云宗有真人下山收徒的消息，他娘一听，心中有了打算。或许务市的寻常人不晓得，但他娘在没成婚前爱看书，经史子集、趣闻话本全都没少看——这灵云宗是世家大族，很多前朝的达官显贵的姓氏都是这家宗族的子姓，他们曾常常聚在一起举办“士族雅集”，表面上交流学术，实则是家族间的筛选和联结，九方女帝的“九方”虽不是这家的近亲族，却也曾是这些世家集会中的一员，只是不知道十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女自灭亲族，一举推翻了前朝的旧制，也粉碎了门阀世宦。当年绝大一部分的世族门阀，还沉浸在自已可以肆意“弄权”的幻想中，有些则是为了保护自家的宗亲血脉，而这些人毫无例外地统统被“肃清”，遗留下来的世族们也无非是兔死狐悲，远离纷扰，隐归祠宇之地灵云山。东海仙山，人杰地灵，虽有瑕但未能掩玉，于是到家看到自家孩子就督促他前去拜访。
小石头他爹也没意见，孩子尚幼，时间大把，试试又无妨。“大师收徒”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却不知为何鲜少有人知道这“大师”究竟在何处收徒，他爹也是走了些路子才打听到，“大师”暂居城郊的“翠微阁”中，自甲寅至七日，明天只剩最后一天了。他娘虽也对世家之后的选人标准没什么概念，第二天一大早把自家孩子喊起来后，因为常年在市井做生意，浸染了些“处世之道”，便在小石头离家前交给他六两银子，叮嘱他：路上去 “茗香楼”的糕点铺买点古法糕点，说是送人的让他们包装的好点，见了“大师”尽量寻个别人瞧不见的地方把这糕点给他。
“茗香楼”是前朝就有的老店，专门销售茶叶、糕点一类。当时的市价是五两白银可换三百公斤的大米，够寻常一人一年半的口粮，而在这家店却只够买的上一盒九个小点心，由此可见这店售价的高昂。可却也正因如此，还一度受到当年世家门阀子弟的追捧和喜爱。这样的店本应在改朝换代中消失，却偏偏在务坊屹立到了如今。
小石头和他爹一个性子，讨厌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但又怕娘伤心，只得硬着头皮照做，早早出了门。
买了糕点再走到“翠微居”的时候也到了巳时，门前倒也有几拨人依次排着队，“大师”坐在院中，隔着门栏，尹钰踮了半天脚也没看清他娘嘴里说的的“从仙山下凡来的大师”长什么样，倒是发现排在他前面的人也似一个人来的，身高背影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龄估计也应该是大差不差，想着是同龄人，索性攀谈一番交个朋友，没准以后山上还能碰上。这么想着，小石头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对方的肩膀，对方回过头——从来背不出书的尹钰竟突然想到书中写的“山月出岫”、“清泉流石”，一双丹凤桃花眼顺着光线水盈盈地望着他，尹钰顿时就觉得面色中烧，慌乱中也忘了这人穿的是寻常的黑色织锦男子常服，心里想的：好一个美娇娘！
小石头长这么大还没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呢，但却大致对美有了认知。长到可以出去玩的年纪的时候，她娘就提拎着他耳朵说男女有别，不要因为自己的冒失而冒犯到女孩子，所以他的玩伴清一色的都是同性别的，私学里是男女分堂，他便默认了来这报名的也都是如自己一般的儿郎，他想：这下失礼了！那边看他半天不说话，怔愣在那，莫名其妙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轻风拂柳叶，是少年郎独有的清朗音色——等等？
小石头瞳孔微微放大，嘴比脑子快：“咦，说话前我还以为你是女孩，你好漂亮！”
话音刚落，只见对方脸上有些愠怒，霎时又转过身去。小石头后知后觉，对本就是不相识的人，尤其是同龄的男孩女孩之间都有自己的一套审美评断标准，自己上来就这样说，任谁都会生气。这会小石头因为自己的唐突吃了闭门羹，觉得有些尴尬，便也不再讨嫌，暂正容止，安安分分地等候在队伍中。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到前面那人了，小石头也终于看清了这“大师”究竟长什么样——神清骨秀，鹤发童颜，身着汉白玉缎袍，浓眉善目，倒真有画中仙人的气派，小石头是个以貌取人的，心里立刻肯定了这位“从仙山下凡来的大师”。虽有间距，但在一片场地，阳春三月，天气又晴朗，因此声音也没什么阻隔，就听“大师”问了那人些什么，那人先说了名字，又说了几个字，“大师”拿笔在纸上划了几下，当即满意的点点头，说：“天乙、太极、德秀、词馆......嗯，十灵日的孩子错不了！”看来是被选上了。
不知道“大师”会收几个人，小石头有点紧张。轮到自己了，好在“大师”平易近人，看出了尹钰的紧张，说：“眉清目秀，看上去是个好孩子。”原来“大师”也爱以貌取人，小石头想。“我是灵云宗的抱朴长老，咱们没有什么别的考题，只需说出你的生辰，看和我有无师徒缘份即可。”小石头心里想的是这“长老”长得也不老啊，怎么叫长老呢？一边正色道：“抱朴长老您好，我叫尹钰，出生于......"说后，抱朴长老同样誊在纸上，惆怅的看了一会，挤出几个：“天厨、孤鸾、桃花、四废......”听着不对，尹钰表面大条，内心却敏感，想着必须要做点什么。只见他突然向前一步，挡住后面的视线，把糕点包裹往长老桌子上一推，长揖作式，深恭一拜，脑子一热，张口就来：“我一直心向往于文儒大家，渴慕其道，希望师父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收下我，家乡的特色茶点还请笑纳。”大师面色一凝，转而望了望天，思忖了足足几秒才道：“罢了，我承你一句‘师父’，许是这世间的缘法，你把居址告诉为师后回去收拾行囊吧，这几日我会去拜访你家中长辈，之后不日便和我回灵云”
成了！回去的路上，小石头觉得腿是软的，心是飘的。一边想这抱朴长老的人怎么那么好，一边又想离家要置办什么，一会畅想“灵云”是什么样子的，一会又担忧不知道灵云远不远，多久才能见到爹娘。总而言之，小石头这会已经被确定的喜悦和未知的前途冲昏了头。到家后，他娘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饭菜等他了，小石头心中顿时有点复杂。准备吃饭前向他爹娘事无巨细地讲述了考核的过程，他娘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咱们小石头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又说日后去了灵云宗学习要好好照顾自己，少听多想，有自己的主见。他爹也说不要人云亦云，大不了就回家……爹娘真好，小石头边吃饭边想。自家孩子的小小成就，总是能给做爹娘的诺大的欢喜，小石头此刻觉得很幸福。
不日抱朴长老便来了，彼此寒暄几句后，安排启程在五日后，这事便算落定了。
“务市”相当于现在的商业街，同于灵云的“坊市”，这里是为作区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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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