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还朝,长安城万人空巷,十里长街人头涌动,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啼哭婴孩,具着新装,捧鲜花,赞颂英豪的歌谣传彻千灯万户。
皇城遣亲卫治理,沿街两侧每十米便设金鳞军,以保秩序安定。
难能可贵,容朱今日穿得娇嫩端是娴静,天气渐寒,绣蝶小袄夹着罗裙粉黛相间,头簪翡翠珠钗,似三月枝梢正盛的春桃。世人只说她天生妖痣,可从未对她容貌有半句碜言。
她站在那里,就足能引得男女老少争相回头,如今做了王妃,瞩目更甚。隔着人海千重,容朱与大公主站在一处。
喧闹声在声开阔洪亮的“安定王还朝”后戛然而止,一时,万籁俱寂。待那白驹与玄甲映入眼帘,又掀起比方才更沸腾的浪潮,呼声响彻云霄。
安定王霍瀛驭马长街,自踏入城门身上便被掷下无数鲜花,芬芳驱散了边关大漠风沙的苦涩与阴寒,带来独属于家乡的温柔,而他眼中,他眼中,远方的尽头始终是那比春花更盛枝头的身影。
十年边关风霜雪雨,于此消融殆尽,霍瀛翻身下马,走向他自己的太阳。
“容朱……”
被拥入怀时,容朱甚至反应不来,她神情飘忽,还未来得及捧上那张倦色与欣喜糅杂的面容,就被拉进臂弯。
他的盔甲坚硬,坚硬到足矣护住他皮囊下为容朱鲜红、蓬勃的心脏;他的盔甲刺骨,刺骨到足矣让容朱去感受,感受他们第一次相拥。
“是你吗?”容朱眼含热泪,强压喉头的哽咽笑着问他。这个拥抱太轻了,轻到搁在她腰上的手近乎感觉不到。
她这位新婿,看起来并没有预想中那般边关日晒风吹的古铜肌肤,虽不算白,却也不黑,当是进城前便有过梳洗,发梢还残余着皂角幽香。
“是我,玉珠儿,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搁在她肩上的脑袋声音哑极,讲至最后竟哽咽万分。她渐渐收紧臂膀,紧紧拥抱住霍瀛,她感受着怀中的躯体在颤抖,随后,她腰身的手臂也似锁扣般,严丝合缝,埋进她颈窝的头泣不成声。
“……霍瀛?”她显然为霍瀛的激动而无措,只能用有些被吹凉的手,一遍又一遍,轻抚在他后颈。
妻子的手是软的,妻子的发是香的,妻子的怀是如此宽广的;他的泪是滚烫的,他的情是汹涌的,一切和一切,都在妻子如此宽广包容的胸怀中变得恬静。再也没有南柯一梦,再也没有镜花水月,霍瀛终于抱住了他的爱人,抱住了他的安定王妃。
“再抱一会儿,好吗?松开你,我就要去向陛下复命,再见你不知何时。”哪管街市锣鼓喧天,哪管周遭人声鼎沸,霍瀛耳中也都只能听到容朱的声音。
他的安定王妃。
他的妻子。
他的容朱。
他的。
“你今日,好美……”他还嫌不够,不待容朱回应又添一句。
容朱先为他真挚而动容,又被他蜜语甜言逗笑。哪管全长安城的人都在看他们拥抱,她红着脸,也不愿松手。
因为,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好久,几千个日日夜夜,都在这拥抱中圆满。
太子站在大公主身侧,见此情境蹙着眉,他上前一步正欲张口,却被皇姐横臂阻拦。皇姐蹙眉,看着他摇头:
“安定王思念王妃已久,他为朝立此大功,等他与王妃叙言几句又何妨?”
太子思忖片刻,方觉有理,点头作罢。也不知霍瀛与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何时相识,竟有如此深厚感情。
霍瀛恐容朱承着他盔甲太累,恋恋不舍将头抬起,四下打量一番,未见霍溪,便忍不住问起容朱:“我还有一小弟在长安,名唤霍溪,或许公主已为你引荐,你可曾见过他?”
容朱看着他笑,点点头,开口却越说越正色:“见过,他眼上蒙着蓝纱,公主同我说是生有眼疾,前头人多,我怕他磕碰,便没带他凑得太前。”
她分毫没提霍溪自己跑得老后这件事,同时对此心存不解,他兄弟二人并不像有隔阂的样子。
霍瀛却似了然于胸,目光黯淡几分,拨开容朱颊上被吹乱的碎发:“嗯…我去找他,在这里等等我。”
他前脚刚要走,便见大公主与太子带着霍溪上前。就算看不清那双眼睛,但容朱从这孩子愈渐僵硬的肢体与肌肉上可见,他排斥极了这场面。
不是排斥霍瀛,而是……
见安定王身旁的孩子,百姓谈之色变,他们能容得容朱也容不得霍溪,惊恐与愠色在街巷的张张面孔上流窜,人间百相,于此显尽。
“这孩子双眼不便,一直在后头跟着呢,本宫怕安定王找不见弟弟着急,便与太子亲自把人送来了。”公主笑得和而不亲,揽着霍溪的肩走上前,眼中都是对霍瀛的赞许。
“有劳二位殿下,霍瀛还有些话要对王妃交代,片刻便随二位殿下回宫面圣。”霍瀛牵过弟弟的手,太子面前,不敢与大公主有过多目光交集。
大公主笑着点头:“且去,本宫与太子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
待他二人走远,霍瀛才仔细打量起小弟来,他看着小弟远比自己离去前窜得更高的个子,惊喜道:“哟,长高了啊!”
霍溪不说话,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灰白,像抹开的泥墙般暗淡无色。
霍瀛弯下身,眉头皱得很紧:“霍溪,看着我,别怕。哥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也是这时容朱才发现,那孩子并无视障,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他,眼疾眼疾…容朱以为他看不见的,见面才晓得,他能看见,所以只是覆着纱而并非布。
那他为何要覆纱?
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为何长安会有那样骇人听闻的传言,比起她当年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更甚。
然这些容朱都没法现在开口问询,察觉这孩子算不得好的情绪,如待家中弟妹般安抚:“如果那些声音让你难受,就不要听,如果看到他们也让你心烦,那就不要看。”
她伸出掌心,放到霍溪面前:“如果你怕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就没办法走路,可以牵着我。”
容朱此举确让霍瀛动容,哪怕他早就清楚容朱怎样为人,可他依旧会为此而感动。
“哥还要进宫述职,没办法送嫂嫂回去,你替哥保护嫂嫂送她回府,成吗?”
他知道或许是容朱保护小弟多一点,但——他还是希望小弟坚强一些,走出囹圄。
霍溪才开口讲了一句:“好。”
短短一字,却让两人吊着的一口气都舒下去,只是容朱并没有牵到他的手,只是被他攥住了袖子。
有此进展,容朱很高兴,她这小叔不排斥她就好。再抬头,却见大公主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似乎从未移开般,两人对视突然,竟一时谁都忘记回避。
还是容朱先别过头,催促霍瀛:“快去吧,二位殿下好等。”
尽管百般不愿,霍瀛也只能如此。他想再抱一下妻子,张开怀抱又动作一滞,想起什么推着小弟脑袋把人往后转了圈,才重新抱住容朱。
“………”
容朱忍俊不禁,不大好意思地推他一把:“别腻,你人都回来了,等你出宫我来接你。”
但见这厮刚才还因为她这一推黯然的眼睛,又因她这句话亮起无形火苗,那模样,简直…
“无需你来接我,待我出宫自会去拜会岳父,玉珠儿,等我!”
她点头,目送霍瀛一步三回首不舍离开。
今日不只是安定王大军凯旋的日子,对于数百家庭来说,更是一家团聚的日子。
容革音与早在看到胞弟容泮林时便与母亲泪湿眼角,待容泮林走过来,更是哭着抱作一团。
“母亲!姐姐!”他将两个等他等得肝肠寸断的女人拥进怀,眼泪淌过唇角刀剑无情刺下的疤,但听母亲哭嚎一句:“吾儿受苦啊!吾儿受苦!”
容革音已讲不出句,她字字含着泪,想说些什么,最后都泯然于这怀抱中。
等到的,是团圆。等不到的,眼巴巴望着关上的城门,找寻那盼望已久的身影,身边稚童勾着娘亲手指问“阿爹在哪”,可等到的只是一阵接一阵,萧瑟的风。
等不到了,身上新裁的红袄便成了最刺眼的颜色。
街上哭笑皆做一团,百家万象,人间悲喜交汇于此,构成副令容朱怅然景象。
她带着霍溪,不便去打扰堂姐一家团圆,尽管她也很想去看一眼多年未见的堂哥,却还是带着霍溪坐上了马车。
安定王府的马车。
她乘着安定王府的马车回容府,因着人潮翻涌,走了好久才回去,马车刚一停驻她便听着杨姨娘的声音,撩开帘子,她示意姨娘稍等片刻就又放下。
回到马车内,看着一路沉默寡言,但已不再惧怕的霍溪,容朱再次伸出手邀请:“你哥哥进宫述职,还要来容府商议婚事,我家中有弟妹三人,皆与你年岁相仿,他们是我亲手照抚长大,虽不说有多品节高尚,却也绝非听风就是雨的愚人。若你愿意,跟我下车,待你哥哥来时再一同回去。”
霍溪透过眼前薄纱看着她,从她面上找不出丝毫惧意,他有些怔住:“太麻烦了罢。”
“你只说愿,或不愿?或者,走,是不走?”
安定王府的马车最终下来了两人,一位是如今艳冠长安的安定王妃,一位是安定王胞弟。
杨姨娘带着孩子们在门前等候多时,见容朱下来喜笑颜开,却在见到容朱身旁的孩子时,面上笑容一滞。
这孩子,这孩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