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男人。
这人不会来,但也不会走,只存在于她一念一想之间。他是个比她遇见的所有人都真实的梦中人,是容朱十三岁的生辰礼。
容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从生辰那夜后,只要她入梦,总是会遇见他的。只是有时要等得晚些,反正那人总会赴约,他们会在梦里聊很久,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但也仅限于在这个梦里。
等梦醒,就算容朱记得他模样,于人海茫茫中寻觅一如大海捞针。
当她坐在碧湖旁的漆木秋千上时,容朱就知道,她又在做梦了。她有些难过,退婚的蒙羞今朝来看,对于一个官家小姐来说,还是太大了些。
纵使她不爱周公子,也不想被这样潦草地退亲,像丢弃一个残次的艺品。
她轻轻地晃着摇着秋千,在梦里神往地发呆良久,不知几时秋千就被人推了起来,空气里似乎漫散开一股子花香混着血腥味的腥甜。
“是不是让你久等了?抱歉。”
久违的声音响起,那沙哑又和缓的嗓音使容朱顷刻间回眸,她见到一张青年疲倦又憔悴的脸。
秋千停下了。
“没有很久,我也才来,你看起来很不好,是发生什么了吗?”她抬掌轻轻抚上男人微凉的颊面,沿着肌肤纹理一寸一寸描摹,眼里是溢出来的心疼。
可男人只是摇头,狭长的凤目微垂,睫上似乎还带着潮湿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什么,他的唇变得很白,快没有血色了,容朱的手仿似什么灵丹妙药,吸引他往上贴去,他说:“不,没什么,只是今日疲累。倒是你,看起来很不好,心不在焉的。”
男人在梦里向来报喜不报忧,容朱习惯了,她偶尔会刨根问底的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可梦醒了就忘掉大半,索性也就不问,珍惜于梦里有限的光景。
她点头,想着想着就像朵即将谢了的花,枯萎在秋千上。
“我曾与你提过我有位文高八斗的未婚夫婿,而今他高中状元,我被退婚了,这消息传遍整座长安城,一夜之间我就成了名门世家里不折不扣的笑柄。”
“你被退婚了?”男人不可置信地问。
容朱点头,再抬起头时看着他的眼里多了层氤氲的雾气,好像快要落来下雨。
“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可笑了?分明当年说破了天都要将我娶进门的人,如今弃我如弊履,丝毫不顾念我声名,转首间求娶我家世显赫的族妹。”
其实她也不能怪周庭珺,是人皆想攀高枝,为己利而活,她只是偏巧不巧成了利益里的牺牲品。
“那你如今…作何打算?可有人再登门议亲?”
被他这样问,容朱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我这样被退婚,那是丢了大脸面的,哪有人敢再提亲?也罢,我本就对情爱凉薄,所念之人又恐是黄粱一梦。我姊妹不多,却各个年幼,唯一的幺弟又身骨不好,我身为长姐总得为他们考虑些什么。如今婚退了,我准备着手打理家中铺子,为妹妹们攒个嫁妆本,也为阿弟攒个药钱。”
男人若有所思,他垂着头,没去看容朱,似乎只是自顾自地问道:“若有人向你提亲,你会答应吗?”
他没能看到容朱的苦涩,也没能看到容朱映着他的眼睛:“…这个答案,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当然,肯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提亲,纵使我不愿应下,这份恩情我也念一辈子。”
容朱以为,自己已然把话说得很明白。算来他们相识四年,从少年陪到意气风发,又从双鬓垂髻陪到桃李年华,容朱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
男人还是低着头,在她话落后不断呢喃着:“好…好……”
容朱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片刻男人就已经不在了,大抵是醒了。她坐在秋千上,双目呆滞地盯着毫无涟漪的湖面,不多时便沉眠过去。
一夜再无他梦。
那日之后容朱便觉得日子似乎慢了下来,外头风言风语传得无论多沸腾,对于坊间而言也不过两三天就有新鲜事物取代。
她不出门时就在府中修剪花枝,跟姨娘在府中为体弱幼弟礼佛诵经。
不出门的日子变得很慢,十七岁的生辰一如朝夕,唯一的好消息是爹的病快痊愈了。姨娘携弟妹来看望她,同时,也带来长安近日风言与要闻。
谈及要闻,杨姨娘捧着脸,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面容罕有地憧憬怀春:“玉珠儿你知道伐?八百里加急喜讯,安定王要班师回朝了。”
彼时容朱捧着本《经商要记》看得痴迷,闻言也不免怔住,只因其口中的安定王实在是位名满天下的“风云人物”。
“回朝?战事平定了?”她瞪大眼睛。
姨娘点头:“当然,安定王率亲兵三年平反,大获全胜签了条约,昨夜飞鸽传书,把喜讯直接递到圣上手中。听说昨夜圣上、太子与大公主,就此在御书房商讨半夜呢。”
讲起这位风云人物,大概就是少年将军,子承父愿,千年难遇的一代天骄吧。二十二岁的年纪平定战乱凯旋,前途简直比金銮殿的玉瓦金砖都亮。
如今举国上下应该都是这位安定王的美事佳话罢。
杨姨娘又道:“据说这位安定王生得也是仪表堂堂,承了先王妃那张倾城皮囊,待字闺中的贵女没人不想攀这条金枝。哎哟,我是真想亲眼看看…”
容朱听笑了,耸耸肩膀俏皮地看着杨姨娘道:“那还有坊间传闻称他怒目血瞳,俨然一副杀神模样呢。若真如此,姨娘您见了恐是要噩梦连天了。”
杨姨娘沉默,望着天似乎真的在想着画面,片刻后浑身打个激灵,两条胳膊挥舞着要打散什么,瞪眼身旁已经乐不可支的罪魁祸首道:
“去去去!就算他真是…那也是万中无一的好儿郎!玉珠儿,他回朝那日你替姨娘去看看,就当圆姨娘个心愿。”
这不算大事,容朱想也没想地应下,心里却揶揄着:恐怕届时她都挤不上街吧。
杨姨娘回去前将一封花笺递给她,她看着字迹便认出是堂姐容革音的手笔。
拆开一看,上书内容是几句慰问,还有请她明日去逛钿云坊的邀约。
她目光滞涩,看得杨姨娘不知如何好,叹口气只道了句:“容朱啊,莫教尘事困心,莫因尘世困己。”
杨姨娘话毕便离去,徒留她一人思索是否赴约。
容朱思忖良久,看着窗外愈渐昏黄的天,探头阖目出去长吸一口气,再睁眼,她已决定提笔回信。
时隔多日,容朱终于踏出容府大门,坐着来接她的小轿与堂姐同去长安首屈一指的首饰铺。
还没上轿,堂姐容革音就忍不住掀开帘来去拉妹妹的手,嘴里念着“玉珠儿”。
未有婚配的女子地位极低,虽能上街,但也不许单独上街,要有伴同行,戴上帽檐垂着帷幔的斗笠,以遮面容,非女宾场合不得摘下。
容朱上轿摘掉斗笠,看着堂姐身上与自己近乎如出一辙的藕粉襦裙,两人相视一眼便指着对方默契大笑。
“知我者莫若玉珠儿。”容革音赞许点头,与容朱有三分相似的面庞称不上惊艳,却是似水柔情般温柔娴静,别有一番韵致。
两人许久不见难免说些体己话,过后便谈天说地,从东市说到西市,从街头说到巷尾,到了地方也挽着手并头说着小话。
“我听说安定王要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堂哥也要回来了?”容朱眨了眨眼睛。
她口中的堂哥是容革音的胞弟,三人从小一同长大,容革音生父感染时疫病逝后,堂哥便被老太太一狠心送去了叶家军营,算来已经五年了。
“是啊,泮林作为安定王身侧副将,班师回朝定要同归,玉珠儿,这五年娘跟我守在府里就像做梦一样,终于熬出头了。”
容革音拉着她来到今年最时兴的展柜旁,一指上面摆得时髦玩意,豪言壮语:“随你挑,咱姐俩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接你堂哥。”
虽说权势低微,但容革音生母乃江南一代极负盛名的商贾独女,讲得出就买得起。
她平日多端庄恬静,少有如此激动时,容朱看堂姐这幅模样,想来确实是高兴坏了。
她拿着一对步摇往堂姐头上比了比,点头笑道:“好——把你打扮成美娇娘,待堂哥功成归来,为你撑腰觅个好亲事!”
这话刚落,容革音就似想到什么般要开口,可看了看容朱又欲言又止:“玉珠儿啊,你…”
只一个眼神,容朱就知道她在顾忌什么,两人到现在谁也没提退婚的事。但容朱真的已经不在意了,此时安抚道:“放心,我肯跟你出来便是不再挂心。”
“玉珠儿,你的好亲事定还在后头等着你呢,是那姓周的负心郎配不上你。”容革音替她鸣不平,看着面前美艳不可方物的妹妹,几番叹息:“你可知,安定王八百里加急的传书中,除却军事,还有向皇上所求的一份亲事?”
铺内皆是贵女,虽不至于熙攘,却也算不得宽余。两人选定首饰,又用绢布包好排着队等结账。
这事稀罕,容朱向来不爱听八卦,都因为主人翁是安定王而多几分好奇:“哦?亲事?为他自己吗?”
“是,据说他什么都不求,只求这门亲事。但娶得是谁,尚无可知,坊间流传安定王与太傅嫡女私定终身,可我却不这么觉得,若他真想娶太傅嫡女,不会舍弃功名,毕竟陛下早有此意。”
容革音小声感叹:“有人舍弃功名利禄只为迎娶心爱之人,有人为了功名利禄宁可背信弃义去攀高枝…玉珠儿,你光明磊落,配也得配安定王这样有种的君郎。”
这话若教旁人听去,得把她俩骂出花来,容朱握了握堂姐的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她左右瞧了瞧,并未见异常才放心,却忽略身后两道攥紧手帕的身影。
结账时容革音豪气地掏出银票,想利落了事,却在被掌柜瞧过所选步摇钿头后面露尴尬推拒:“对不住了姑娘,您这套已经被其他贵人给定下了。”
此言一出容革音立时不满:“何意?你们不是向来不给预定不给预留,谁先交钱谁取货吗?”
“您…您说的是…但这套真是贵人定的,就是把小的跟您捏一块儿,也惹不起人家呀。”掌柜面露难色。
容朱皱眉:“此为何人所定?”
她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道娇声骤起:“是我!”
循声转头,还不待她看清来人是谁,就觉面前有掌风劈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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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