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缘踏进寺庙。
从一进来她就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焦糊味,很淡,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王夏除了最开始在盯她,后来就再没管过她,季缘顺理成章缀在了队伍的倒数第二个位置,前面是李怀谦,后面是谢钧,她走在中间,浑身不自在。
她在思索一个问题。
如果每个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先前在走廊里只有她跟李怀谦,她能用两次反射看到“李怀谦眼里的走廊”,那现在有六个人,她如果再用两次反射,会看到什么东西?
季缘是实践派,她确定李怀谦不会回头看,于是悄悄掏出镜子,拆成两面,用之前的方法进行反射,“相对且平行”……
季缘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眨眼,脚下机械移动,目光像被吸住了一样一错不错凝视镜面……在她粉色的B面镜子里,清晰地映射着地板的模样。
那是一片焦糊,遭了火烧火燎的地面。
而地面上,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季缘手一抖,反应大过脑子,瞬间合拢镜子塞进口袋里。镜子之外的地面陈旧古朴,砖与砖之间有沧桑白痕,似自有一番渊妙。季缘咽了咽口水,全身的鸡皮疙瘩汹涌而上,几乎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一双不知名的眼睛上。
这会是谁眼里的世界……不是他们六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否则他们不至于没反应。
好恐怖。季缘心肝肺都在颤抖。
排除了他们六个人,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了。一,这是那个王夏眼里的世界,二,这是……真实的世界。
季缘听得耳边阵阵颂唱声,由远及近,渐渐震耳欲聋。王夏在前面笑道:“今天有法会,僧人们都在寺里诵经呢。”
她把这行人明晃晃地带进会场,穿花拂柳款款而行,墙上是彩画和藏语书写的经文,四周是一身砖红袈裟念念有词的僧人,他们这行人走在里面都像是亵渎,但没有一个僧人抬头看他们,好像他们走在另一个世界。
王夏感慨道:“虔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缘觉得她活泼的感慨里有点阴沉沉的嘲讽。
走出法场,季缘又壮着胆子看了一下地面,还是刚才的画面,怵目血红的眼睛明瞪瞪地看着她,季缘咬着牙跟它对瞪,一秒,两秒,三秒……她心惊胆战,怕得腿肚子都在抽搐,谁料这眼睛瞪了她一会,眼珠子一转,闭上了。
只有一片焦黑的地面还残留在镜子里。
季缘又害怕又莫名其妙。
王夏一直把他们带到了一间禅房里,她敲了敲门,就让他们进去了。季缘仍是走在倒数第二个后面,在即将进入的一瞬间,王夏猛地赚住她的手!
季缘一骇。小黑猫猛地弓背“喵!”了一声。
王夏附耳过来,极轻而郑重道:“天下苍生,就靠你了。季缘。”
如有所闻,进了门的李怀谦慢慢回头,季缘微微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身后的谢钧猛地来一句“小心!”,就见禅门一关!王夏把半只腿迈进去的季缘猛地拽了出来,季缘一把拽住了李怀谦,三个人跌出房门,跟谢钧一起滚做一团,咕噜咕噜往下摔去。
黑猫灵巧地跳开了。
在滚动发生之前,李怀谦最后一个动作是反手把她护在怀里。
季缘宽面泪哗啦啦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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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像积木一样哐哐哐滚了一地,最后轰然撞进一道木门里,四个人倒在地上,各呈姿势,季缘一抬头,发现自己被李怀谦抱在怀里,呼吸间都是他身上带着尘土的冷气。她脸唰得通红,连身上的痛都感觉不到了,连忙爬起来后退两步,让李怀谦能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季缘心想,这也是他的……责任感?是不是太面面俱到了。还是他其实……发现了什么?
季缘心惊胆战,一边祈盼他发现,一边又祈盼他没有发现。但李怀谦仍是那副冰冷的面孔,好像连面部轮廓都格外锋利,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道阳光晃了过来。
西面有一扇黑漆窗户,旁边画满莲花佛像,季缘刚刚动了一下,就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诸位。”
这声音很怪,说年轻很年轻,音调明显是少年人的,但语气却平静沧桑,像早已阅遍千帆、返璞归真。季缘扭头一看,看到法殿中央有一个少年跪在蒲团上,背后是一尊金身菩萨,菩萨面容慈悲,两手合十,双目紧闭,眼下一滴济世之泪。乍然一看,那滴眼泪似飘飘欲飞,随时会飞出天地界限。
再一看这个少年。
季缘咬了半天腮帮子才止住喉咙的声音。
粗俗一点说,这是一个瞎子。
他没有闭目,因为他本就无目。在那双本来该是眼睛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两个巨大的窟窿悬在脸上,像一个怪异苍白的骷髅。
但他的神情却又如此慈悲,好像一尊在世间受苦的盲佛。
两相对比之下,他的诡异更甚。季缘先前的恐惧又翻涌起来,她几乎想吐,手不自觉地就去拉李怀谦,似乎想博得几分安慰。
但伸过去的手被谢钧不动声色地攥住了。
他把她拉到身后,低声道:“别怕,鬼爻,有我在。”
又抬头看向王夏。这一刻,他身上那些油滑嬉笑的面具都褪了下去,直接质问道:“这就是你的意图?把他们跟我们分开,把我们带到这来……”
“王小姐,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在蜀地接受治疗吧,怎么平白无故到了这儿?还有面前这个人。”谢钧的语气微微凝重,“这就是你说的活佛吗?”
“怎么我们见得活佛,他们见不得?”
王夏没吭声。但一道清润如磐的声音响起,正是那位跪在殿中的少年。
“施主,少安毋躁。”少年笑道,“世人谬尊我一句活佛,实在受之有愧。是我特意嘱咐王小姐将你们分开,想单独与几位说说话,并无他意。你们的同伴在禅房中也不会受伤,还请安心。”
几乎是一瞬间,就连季缘都意识到了强烈的不对劲——藏区好多人连汉语都说不利落,更别提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口齿清晰,有些汉人都没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他一个藏传佛教的活佛,久居寺庙,怎么会把汉话说得这么好?
这少年又说:“听闻你们替我把乳牙带了过来?万分感谢……”
季缘忽然“啊”了一声。
那只小黑猫蹑手蹑脚地从木门边上探了探头,“喵喵”两声,昂首阔步地迈了进来,跟在逛后花园似的,擦过这几个心思各异的人类的裤腿,走到了那“活佛”的面前。它左右打量一下他,轻巧一跳,跳进了他怀里。
少年活佛顿了一下,伸手轻轻摸了摸它。小黑猫露出一脸惬意的表情,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季缘猛地想到了学校门口小卖部老板的猫,虽然谁路过都可以亲亲热热摸一把,但只有看到主人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状态。
季缘心里顿时有点酸溜溜:“你的猫?”
少年活佛的话被打断了,他摸了摸猫才说:“嗯,它从小就跟我一起长大。”
季缘问:“可是它看起来才六个月。”
少年说:“也是一起长大。”
似乎意识到话题岔开了,他咳了咳,继续说:“我的乳牙……”
谢钧说:“在我这儿。你想要?”
像个欺负高中生的坏蛋成年男人……季缘默默地想。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阳光从他空洞的眼眶渗进去,似乎意图填满窟窿。雪山下经幡翻涌,这片孤高的清净之地远离世俗,似乎永远纯洁。
季缘忽然意识到了她在恐惧什么。她又想干呕了。
这少年活佛的脸,活像她不久前才在网上看过的,西藏奴隶制时期被剜眼的奴隶!
那段黑暗时期实在骇人听闻,网页介绍还有奴隶的人皮被剥下来藏在仓库里,被记者偷偷拍摄下来,图片就放在旁边。
可是他是活佛,活佛地位不是很高吗?季缘心想千万是自己想错了。
少年似乎对她的心绪一无所知,他认真想了想,庄肃道:“我知道诸位心中万般疑惑,无妨,给我一颗乳牙,我就能回答一个问题。不管什么问题。”
想了想,他又说:“不管是这里的问题,还是外面的问题。”
季缘道:“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知道外面……真正的外面的事?”
她问得太快,嘴巴自己就动了。少年点了点头,说“是”,继而伸出去,精准摊手向谢钧,让他给出一颗乳牙。
季缘自知失言,但另外两个人面色都很平静,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她脑子一转也想通了:这个问题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后续提问的基础。
谢钧不是赖皮的人,他爽快地给了一颗乳牙给少年,同时向两个同伴展示了一下剩余的乳牙数量:还有五颗。
他们还有五个问题的机会。
谢钧说:“下一个问题,能不能让我们先商量一下?”
少年说:“可以,施主自便。”
说完,他就继续双手垂下,嘴里念诵着经文,手里摸猫去了。
王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木门应该是被她走的时候关上了,剩余的三个人围成了一个三角形。季缘左边是谢钧,右边是李怀谦,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把这感觉挥了挥,干咳一声,说:“看样子他是连接幻境跟现实的一道口子……嗯,应该是这样吧?那我们是不是可以问他怎么离开这里,又为什么要把我们弄进来……”
李怀谦说:“不急。”
谢钧瞥了他一眼。李怀谦简短道:“先分析情况。”
“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他语调平静,像是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代表,我们能听到的东西也不一定一样。”
谢钧立刻说:“他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
李怀谦摇了摇头:“我认为他不会撒谎,否则就没有必要特意在这里回答问题。但他可以通过视觉跟听觉来混淆我们得到的信息。”
谢钧说:“你怎么确定到底是哪种可能?”
李怀谦说:“靠问。”
他们一来一回语速又快又平静,像两个灵活大脑在快速对撞,季缘掏出了生物竞赛时候的反应力才跟上他们的速度:“你的意思是用问题来确定他的倾向跟限制他的回答范围?那我们就不能问太宽泛的问题,也得加上限定词才行……”
就像做题一样,要限定好各方面的条件,才能让考生精准作答。如果只是泛泛而问,得到的答案也只有泛泛而谈。
在场三个人都脑子活络,季缘是其中最缺乏社会经验的一个人,因此大多在听。但她很快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消息是不共通的。
她跟谢钧要瞒住她是季缘这件事,而谢钧还额外知道“鬼爻”和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李怀谦不知道季缘的事情,但看他之前找机关的娴熟模样,就知道他肯定还有额外的信息。
而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李怀谦过来的目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他们三个人不一定都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这也导致,每个人想问的问题必然有不同的倾向,她有预感,最后几个问题肯定很难统一。
季缘想离开的心思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她一辈子没受过的惊吓全在这里受了,这要是个漫画,她的宽面泪都能把所有对话框挤满。
但她冷静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不能一走了之。
她要搞明白自己为什么来,李怀谦又是为什么来。至于王夏说的什么拯救天下苍生,她就当扯淡了没理会。
季缘吸了一口气,肩负起侦探重任。她的手指在校服口袋里捏住折叠镜,还在思考要不要告诉他们反射问题的时候,这两人就已经商讨好了第一个问题了。
现在还是和平的试探时期,很容易达成一致。季缘也对这个问题没意见。
谢钧于是拿出第二颗乳牙,问:“我们所有人离开这里的方法和地点,是一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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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黑枭和李多彩他们也被关在了另一个禅房里。
他们面前,也坐着一位少年。他面目庄美,双目澄澈,一身鲜红袈裟,笑意清淡,背后是一尊金刚怒目相,手持裸身尸体并人皮若干,邪妄至极。
他笑道:“既然乳牙不在诸位施主手上,那便这样吧。”
“我会问诸位六个问题,回答上了,问题和答案就会传到你们另外三名同伴那儿,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但是回答不上……”
背后金刚蠢蠢欲动。
少年遗憾道:“我只得破戒杀生,造下孽果了。”
“第一个问题,鬼爻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