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变故

林闲渟终于想起来给没电的手机插电,哪怕是手机电量低于百分之十,她都毫无危机感,不带怕的。

叶泛舟联系不上女儿,只能将噩耗传给顾长亭麻烦她代为转达。

“一定要说吗?”

“非说不可吗?”

她伫立在寝室门口,手悬停在门上,迟迟没有落下。

屋内传来小闲放肆的大笑声,有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地割裂着她的心。

“谁呀?自己进来!”林闲渟头也不抬,寝室平日里就人来人往。

她嘴里嚼着长寿面,顺手夹起一筷子面条投喂身侧眼馋的沈慈,左腕上戴着卿卿刚送的小红绳特别显眼。

沈慈嗦着叶姨送来的长寿面,“好好吃,叶姨手艺绝了,比面馆子还牛。”

“你来啦。”林闲渟对着面条吹凉,亮盈盈的眼睛正对上站在门前愁眉不展的稀客,她欲说无言。

“怎么神色那么凝重?”

“小闲,你跟我出来。”

“哦,你自己吃。”林闲渟把筷子塞进沈慈手里,拔下电量不足的手机。

“自己来就自己来,没事赶快回来别老是不着寝,我一个人怕有鬼。”

临走她还不忘回头说:“得嘞,你多吃点,给另外那几位剩口汤喝得了。”

门在林闲渟身后合拢,她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发愣,人没影了,随即乘上电梯下楼想着能追平些距离。

出门的刺骨寒风扑面,瞬间让她打个哆嗦,望着没有白天光明的校园,卿卿裹着大衣立在路灯下。

“走那么快,为什么不等我来?”

“对不起啊,寝室里不合适说。”

林闲渟眨眨眼睛,高仰起头,摆出一副掐指,为人算命卜卦,“说说吧,让本大师来给你排忧解难。”

寒风吹得顾长亭眼眶发酸,在心里暗说:“要是你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避开这场灾祸该多好。”

她强咽下酸涩,“有关与你。”

“关于我?”林闲渟笑得没心没肺,浑然不觉命运的齿轮早已转动。

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从胸口硬生生剜出来的,“你可能要远行了,姐在来校的路上接你去藏地。”

“好端端的,这个点妈妈来学校接我去藏地干嘛?”林闲渟摸不着头脑,临近十点寝外出现手挽手结伴的同学。

顾长亭默不作声,点开新闻推送,“老人家救治无效已经走了,姐夫重度脑功能损伤,生死未卜。”

今日新闻:1月10日21时07分,藏地318国道突发严重交通事故,货车司机汪某疲劳驾驶,致一死一重伤。

事发在她挂断电话后的一分钟。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画面中的黑色轿车受损程度近乎报废,“是阿爸的车,车牌号分毫不差。”

林闲渟面部抽搐,嘴角颤抖,苦涩到极点的笑让顾长亭揪心。

她猛地拉住卿卿的双臂,“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卿卿怎么会说谎,新闻报道又怎么会凭空作假,求求你能不能骗我一回,不要诚实。 ”

“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

她脸上强撑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失去重心差点瘫倒,“怎么会这样……”

“爷爷明明还在电话那头祝我生日快乐,爸爸还笑着问我钱够不够花,说我十八了该试着打扮自己……”

林闲渟的心脏受不了任何刺激,那股来自电梯下降的失重感有滞后性。

“姐姐,乐极生悲、世事无常就是这个道理吗?”她忍不住去想,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哭腔里是绝望的诘问。

顾长亭只能扣住泣不成声的小闲抚顺,教她坦然面对,“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把情绪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

“闲闲!”一向温婉的妈妈焦急地跑来,飞机不等人,时间不等人。

无论出于那一种心理,女儿都有知情权,叶泛舟没有选择隐瞒让女儿要她去送爷爷最后一程,也怕丈夫倒在手术台醒不来,留下母女孤苦无依。

“眼泪收起来别在姐面前哭,她会跟着难受。走之后不仅仅要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

林闲渟从卿卿的怀抱里抬起头,一巴掌抹过所有的泪,“嗯。”

她心里五味杂陈,多希望能为林闲渟再做些什么,望着小闲苍白的背影,祈祷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有些遗憾,一辈子都补不上;

有些告别,错过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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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着暖暖地阳光,一点一点地消杀掉体内的糜烂。

沈慈和陈歆舟背靠在栏墙上惬意地聊谁谁的八卦,碰见顾长亭刚从隔壁班下课。

“老师,我们闲渟昨晚被你拐走成失踪人口就没回来过了。”

邵怡也凑过来参与,本来还指望早自习来抄她数学试卷来着,“就是说,她居然冷暴力我们。”

顾长亭微愣,“林阖没告诉你们?”

沈慈茫然地看向什么都知道的陈歆舟,昨晚点名寝室长只说四号床请假,“没有啊,小阖提都没提。”

“她家里出变故,最近一个星期都不会来上学。”

说罢,沈慈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回教室,找睡大觉的林阖兴师问罪。

她攥着手机朝办公室缓缓走去,凌晨三点发的消息现在将近十点,依然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没有半点回复的迹象。

从来、从来,没有像此刻迫切地渴望能得到一个人的回复,从来没有。

.

在与林闲渟失联的七天里,顾长亭全身心投入到无休止的忙碌中,参加培训,参加名师讲座。

这样就不会一心一意填着一个人。

她站在排练厅指导学生朗诵,一句句纠正咬字与情感,只要肯付出结果都会善待她,名与利都会接踵而来。

楼秋栖提着两袋奶茶走进排练厅,像十四年前那样看着,她在舞台中央多么耀眼,而自己在台下鼓掌。

“喝点水,休息下。”顾长亭听见身后传来的掌声,加上嗓子因为长时间说话有点遭不住了。

“我给同学们带了奶茶。”楼秋栖抬了抬手,从袋子里往外拿奶茶分。

“谢楼老师请客!”陈歆舟说。

楼秋栖从另一个袋子拿出杯冰美式,奶茶是给学生带的,卿卿一直都不怎么爱喝甜的,喜欢咖啡。

“冰美式。”楼秋栖将咖啡递到顾长亭面前,凡是得空都会假借各种名头,来看看卿卿,哪怕匆匆一眼。

“你的眉头越来越重了,憔悴不少。”

她伸手接过咖啡,现在的气色全靠状容维持,“嗯,又占你便宜了。”

“这是什么话,用不着对我客气,反倒是你,别把自己累坏了。”

顾长亭没有回应,只是轻抿一口冰美式,咖啡的苦涩在舌尖散开。

“你在干嘛呢,有没有好好吃饭。”只要闲下来就会忍不住去想,她知道这是错误的,可就是控制不住。

楼秋栖看出顾长亭的疲惫,在她身边缓缓坐下,“比赛时间确定了吗?”

放空的大脑就被拉回现实的尘埃中,继而她握着纸杯,“确定了,下午两点正式开始,明早提前去准备。”

“大家都有在很用心的准备,加油顾老师,等你的喜报。”

顾长亭回以微笑,“希望明天一切都能如愿,没有变数。”随后她拍拍手喊孩子们原地解散去吃晚饭。

教职食堂。

她呼出口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凇,分不清是冷气还是饭菜的热气。

连着好多天,顾长亭数不清刷新过多少次聊天界面,小闲最近上线的时间还停在两天前凌晨四点。

看着未接来电紧密排列,通话记录也没有一通是超过两分钟不中断的。

在另一端辽阔的地图板块上,林闲渟牵着马匹散步在广袤的草原,冬天的草原没什么草,青绿褪成苍黄。

她至今记得小时候因为好奇追问过爸爸自己的民族为什么跟妈妈不一样,父亲笑笑故事也随之娓娓道来。

故事要追溯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爸爸的母亲是一位来自华南大城市援藏支教的知识分子。

在四年支教中与常常来学校打杂,一位牧民的小儿子,在雪域高原的蓝天白云下,不知不觉中生出爱的萌芽,这期间的爱情故事没人清楚。

爸爸没说,或许他也不知道生母最后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抛下他们选择离开,只留下一纸诀别,两不相欠。

只是从此之后,草原上的青年男人终日凝望地平线上的远方,不久因为思念成疾化为雪山脚下的一抹孤魂。

听起来是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悲剧,却流淌成最真实的悲欢离合。

顾长亭犹豫再三后给小闲拨去电话,对这通电话能打通的期望不大。

意外的是光速接通。

“卿卿……” 她染黑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能白的都白了,棉织帽都遮不住。

“还好吗?”顾长亭平稳住情绪,避开询问关于姐夫的事,生怕不小心触碰到小闲敏感脆弱的心。

“不好,一点都不好,今年的冬天好冷。”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好在卿卿看不见,看不见她憔悴不堪的模样。

“你要好好的,事情定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的,否极泰来不是吗?”顾长亭知道在生死面前,安慰太过空洞无力。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还有什么事情比现在更糟糕呢?“

“我谁都不恨,谁都不怪。”

顾长亭紧紧握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盯着餐桌上凉透的饭菜。

林闲渟自顾自说着,把积压的情绪宣泄出来,“爸爸被转运回临州治疗了,爷爷今天出殡。”

“以前只在课外书里听过天葬,知道秃鹫会啄食人的尸块,肉身将回归自然,寓意灵魂不灭将会进入轮回。”

“人真的有轮回之说吗?”

“再也不见的人真的会再见吗?”

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顾长亭因无知而陷入沉默,再度被扯回李书年跳楼坠亡的一幕,“我也曾经历过生死,我看见她躺在血泊里,觉得整个世界碎成齑粉……”

“我无法接受生命中每一次离别,都是一场凌迟。可他们都各往各的世界去了,留下的人,要继续。”

林闲渟眼底只剩干涸的荒芜,连泪水都是奢侈,她不哭不闹,“我明白死别是人生常态,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弱,见不得想要珍惜的人突然不在。”

“不是的……是命运太狠,慈悲太吝啬。”

“嗯,感觉心快死了,好累啊,我想睡在有太阳的地方……别担心我,我就是发泄情绪。你去忙吧让我静静。”

七天七夜的煎熬,透支林闲渟身上所有气力,连呼吸都成负担,林闲渟翻身跨上马背,缰绳一扯,飘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小闲……”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无法拥抱小闲的痛苦。

“实际情况远比我的预料还棘手,我能感受到小闲的精神状态已经严重崩溃了,要是人没有情,经历生死离别,会不会没有那么多痛苦。”

“但心是跳动的,有着鲜活的温度,能被情绪左右,才会刻骨铭心。”

顾长亭沉着脸走出食堂,盯着手机相册里旧时光的照片,相纸上四个女孩歪头挤作一团,是最青涩的她们。

“书年,她正在经历我这十二年所经历的一切。我们都困在各自的牢笼里,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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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顾长亭对李书年的日久生情。

1991年初秋,秋千架吱呀作响,两个女孩隔着滑梯对视,有了第一次碰面,生疏到连对方叫什么都不清楚。

1993年9月,进入临州小学,我的同桌李书年就是个坏蛋!总是爱捉弄我,经常往我书包里塞糖,往我的抽屉里塞昆虫,吓得我惊慌失措,因此牵连我跟她一起在教室后排罚站。

我发誓要离这个人远一点!

记得有一回奶奶迟迟没来接我放学,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是她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学校附近的小卖部看电视,她请我吃老冰棍就着北冰洋。

我们之间的情谊日益深厚,逐渐走进对方的世界,常去彼此家做作业。

我慢慢了解到这个爱闯祸的姑娘来自一个架满书卷的书香家庭,她有一个爱她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小学六年,折射出她千面模样,我发现这个人心眼不坏,很善良也特别搞笑。

我们就像违背物理定律的磁铁两极,越排斥越靠近。书上说,同名磁极相互排斥,我们怎么会相互吸引?

1999年蝉鸣未歇,踏入临州市外国语中学。站在公告栏前,我们兴致勃勃地商量这三年要学习哪几门外国语言,英、法、德、意、日、俄、韩……

李书年的天地在广阔的操场,她埋怨我只会闷在教室里、守在琴房里、泡在画室里,而她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抢走我手中的橡皮,拽着我手腕往操场跑说,“走啊,去追风!”

那个时候有好多小男生喜欢她,看台上挤满为她呐喊的男女生,我每次都会把特意带来的水,特意来看她比赛,说成顺便,扫兴说也就一般。

除了打篮球,她还喜欢打羽毛球,排球,她瞥见树荫下的我,书本摊开在膝头,目光却牢牢黏在她身上。

“想学吗?我教你!”

羽毛球精准的砸在我的头上,咯噔“李书年!”我又羞又恼要走。

她张开双臂拦住我,慌慌张张举起双手投降,为了哄我,信誓旦旦的承诺,包下我这辈子的冰糖葫芦。

2002年,我们约定要一直在一起,也是那年,我艺考保送临州市最顶尖的私立高中———華清书院。

而她重文轻理偏科严重,文科要多好有多好,理科就有多一窍不通,离录取线差了九分。所幸的是李阿姨在華清任职走了些门路,我们才得以继续并肩,走在洒满梧桐叶的三好路。

入学第一天,教室里遇见一位热情大方的女生,她叫林钦时还不错。

同期一场特别难的数学摸底考,满分150的试卷,我考了38分正处情绪低谷,她仗着比我高两分要教我数学。

“笨蛋,我教你啊……呃,这道圆锥曲线怎么做啊?噢!我想到了!”

她说,这个方法老师不教,学霸不会用,不轻易教让我认真听,现在想来我真是太信任她了。那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令我哭笑不得。

六个月后文理分班,我们在天台畅聊理想,她们羡慕我会画画……猜测我大概率去艺考班。并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坦露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是被强迫的,这些都是我爸的安排,一点都不喜欢,只能顺从。”

她搂住我冲着高空大声喊: “去他的枷锁,我要卿卿天天开心,在现实和梦想中,选择梦想,保持热爱!”

李书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我们的关系在朋友圈里是人尽皆知的好,她会替我打发走来献殷勤的男生,会在我没吃饭时帮我打饭,我早已把她的存在当作不可或缺的日常。

偶尔会看些言情小说,那句“占有欲是喜欢的证明”总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们之间那些微妙的情愫。

2005年生日,李书年说要给我惊喜,可等来说是惊吓也不为过。

“我们在一起了。”

像一记重锤,砸得我溃不成军。我无法接受,她和林钦时在一起。

我强掩悲欢祝福她们,那时才惊觉,原来女生之间也会有产生浓烈的爱情,是西方世界所说的同性恋吗?

从那以后,我主动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长达三个月的冷战以她的死亡画上终点。

2005年4月27日,李书年抑郁自杀,我们的时间线暂停了。

我们的故事永远停在那些年关于北冰洋和冰糖葫芦的回忆里。

我们曾像磁极般相互吸引,在最靠近时,被命运狠狠弹向相反的方向。

她死去的每个日夜里我都活在她的影子下,临近高考,我向父亲坦白,不想学绘画,狠下心要放弃保送中央美院的资格,因而闹得不可开交……

后来,我一直站在荣誉榜的顶端,再也没有考过38分,再也没有人会在我画素描时突然抢走橡皮带我离开。

再后来,我以全省前十的成绩考入首都大学中文系,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我站在她墓前泣不成声。

“走啊,去追风!”

“我要卿卿天天开心,在现实和梦想中,选择梦想,保持热爱!”

我青春里的所有叛逆,都有关于她,尽数镌刻着她的名字——李书年。

心痛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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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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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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