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因为处于梦境,天空才会如此阴沉,乌云弥漫,灰霾氤氲,行人们踏着泥泞狂奔,街面溅起烂泥与黑水,瘦小的他站在汹涌人流中,害怕得不敢动弹。
浓灰色的烟雾自人们脚下蔓延开来,朝他游去,犹如无数扭曲的幽灵张牙舞爪着簇向他,包围他。他环顾四周,试图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中找到他的母亲。
她穿着白色绸面长裙,有一头浓密柔顺的金棕色长发。她站在来往不息的人流中,面容冰冷,年幼的他不顾一切向她奔去。
他看到那辆凭空出现的马车将她撞倒在地,马蹄踩碎了她的脑袋,车轮碾过她的脊柱,卷起她的长发拖着从腰部折断的身子行驶了好一阵才停下。她如散架的木偶在秽泥与鲜血中翻滚,所有人都在尖叫,可他却如失聪一般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不记得那场意外后的某些事情,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惨剧后来只会出现在梦中。他只记得,他坐在窗帘紧闭的马车车厢里,那里又黑又静,可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他曲腿缩在座椅下,仰望着眼前那个对他微笑的年轻女人。
她叫妮希,把他从混乱贫民区接到登云堡的马车上,她陪伴着他,叫他不要害怕,之后还抱着他给他哼唱歌谣。
他坐在华美的皇家寝宫中,努力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一位优雅的女士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披上柔软的羊绒斗篷,将一个手工精妙栩栩如生的小象布偶塞进他怀中。她笑容亲和,身上散发着温润的浅香,她的怀抱比母亲还要温暖。
任何女人的怀抱都要比母亲温暖,他想。忙碌的母亲总是与各种各样的男人攀谈、亲近,每次他想找她说话,都会被母亲冷漠地推开,关在门外。
“你见过伊斯顿国王么?”和善的女士问,同时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送进他嘴里。
他点点头,顾不上咀嚼便吞了下去。他告诉她,妈妈曾抱着他参加过国王加冕仪式,只是他们离得太远,没能看清国王陛下的容貌。后来,国王领兵攻打图耿,他和妈妈目送伊斯顿国王骑着战马与他的石兵军队经过街道,离开高岩。
“你是他的儿子,亲爱的,我是你的祖母。”她向他宣布。
“那他怎么没来看过我?”天真的孩童并没有因为得知他的生父是尊贵的国王忘乎所以。
“因为她把你藏起来了,她把你变成了从鸟窝坠落的小鸟,使你的父亲没法找到你,使我,没法找到你。多么遗憾啊,你和他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可他没能亲眼看看你。”太后对他撒谎,用一种孩童无法理解的叙述将他的母亲形容成了自私的恶妇,而他的父亲是那样无辜。
“你的父亲是伟大英勇的伊斯顿国王,而你,我亲爱的小鸟,你是高岩的王子,唯一的王子,你是肯登家族最后的希望。”太后捧起他的脸蛋,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希冀。“此后,你的名字是伊兹菲尔,伊兹菲尔王子。你是祖母的珍宝,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现在,告诉祖母,我的小伊兹菲尔想要什么?”
“我要妈妈。”伊兹菲尔本能地回道,摄政太后缓缓摇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除了她呢。”
伊兹菲尔思来想去,目光扫过大殿和几个年轻侍女。“她。”他指着那个陪自己坐了一路马车的侍女妮希说。
梦魇惊醒时,伊兹菲尔与以往一样哭泣着醒来,并迫切寻找温柔的妮希。他的太后祖母把他抱起搂在怀中,轻轻拍打他,摇晃他,哼着舒缓的安眠曲,可他还是不断抽噎,呢喃着侍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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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伊兹菲尔似乎有些过分依赖你了,就好像你是他的……新母亲。”高岩太后立在昏暗的门扉里,俯视着墙角缓缓说道:“你得明白:我是他世上仅存的亲人,只有我才能被他信任,只有我,能得到他的爱。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疏忽职守,在他寻求陪伴和安慰时心安理得地睡懒觉,就像他那不负责任的母亲,总是把他丢在一边。”
太后抬头,四壁阴深,她在恍惚间听到了孩童的哭泣声,那是伊兹菲尔吗?还是伊斯顿?毕竟,这曾是她长子的寝殿。
“他试着叫醒你的,但既然你不愿醒来……”太后神情慌乱,身处在这个房间时,她常会莫名的惊惧不安,连带着无处宣泄的愤怒,近乎绝望的哀怨……她平日甚至不愿从这间寝殿外经过。
她最后瞄了下方一眼,挥开黑色的裙摆,向着守在长廊中的侍卫们走去。
门口的蓝漆雕花橱柜旁,昏暗的狭小角落里,她蜷起双腿,环抱膝盖,偏头枕在双臂间,多么祥和的一座石像。
妮希可以永远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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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托尔公爵喜欢站在他的露台欣赏野性辽阔的亚蕨树林,倾听溪流和兽鸣,享受混合了清泥与花草香味的林间微风,但他从不愿意亲自走进那片神秘的绿林。
他的瘸腿和他对新事物与未知的恐惧是他拒绝社交和外出的三大理由,他每次都能用它们说服自己。
亚蕨树的树干笔直光滑,要到两人高的位置才有树杈分支向天空延展,所以即便它们的分布格外密集,人们依旧可以在亚蕨树林中来去自如。
迪托尔公爵的虎头银杖不断被扭拧的杂草缠绊,就像它们要从他手中夺走这个他寄托了对两个侄子深切怀念的助步工具。后来他干脆把银杖搂在怀里,扶着亚蕨树移动,追着那个永远在他视线尽头,却永远追不上的白色身影。
沉厚洪亮的钟声从远方传来,迪托尔公爵站定回望,那钟声来自吼堡的三神圣堂。埃利欧特回来了,他默默松了口气,钟声轰隆如雷,响彻都城,传向四面八方,包括幽寂的亚蕨树林。
这意味着作为大公爵,他要梳洗装扮一番,去吼堡参加他弟弟的洗尘晚宴。想到喧哗的宾客们会放声谈笑,迷情共舞,纵意狂欢一整个晚上,而他必须在列,努力编造合适的理由提早退场,他内心一阵烦闷。
迪托尔公爵加快脚步,继续追着白色的身影行进。许久之后,耀目阳光自天际漫洒,他的面前出现一片三角形的湖泊,湖水中央有一块卵形巨石。
因水质清澈,他能看清湖底的所有生物,成群的小型彩鲤、通体乳白的鳗鲡、活泼的斑点鲢和慢吞吞的短鳍鲑……当他看到湖心圆石上有东西在动,他知道他必须打扰这些漂亮的小鱼们。
他将虎头银杖放在一棵亚蕨树下,脱掉墨绿色天鹅绒外衣盖在上面,他拖着往里拐的瘸腿走向湖泊,毫不犹豫地迈进了清凉的湖水里。
湖面渐渐没过他的胸口,这比他目测的要深许多。他紧盯着那块圆石,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踢开水波游了起来。
只剩不足五步远时他总算彻底看清,圆石上有个很小很小的婴儿,手臂和双腿只有拇指粗细,比起人类,更像是某种动物的孩子,即便再发育不良的早产儿,也不可能像那小家伙这么袖珍。
对此,迪托尔公爵心中布满迷思,那个他确定是海玟的白色身影为何会把他引到这里?空旷无人的湖泊中央怎么会有个体型过小的古怪婴儿?重要的是,这怪婴与自己是否存在着什么联系?带着这些困惑,迪托尔公爵游到了圆石旁边。
这是一个皮肤比身下圆石还要苍白的男婴,躯体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核桃大小的圆脑袋上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这让迪托尔公爵稍觉安慰——虽然他身体诡异得要命,至少他不是面容丑陋的小怪物。
男婴不像人类幼崽只会蹬腿挥手,咿呀乱叫。察觉有人靠近,他睁开眼睛露出一对比暖阳还要绚烂的金色眸子,并且,他迅速坐起,又很快倒地,在圆石上来回滚动,惹得迪托尔公爵不禁发笑。
怪婴突然停止动作,偏头瞵视着迪托尔公爵,瞵视,一种不该出现在新生婴儿脸上的神情,迪托尔公爵有些害怕,那小家伙看起来像是要攻击他。
“海玟!海玟,这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告诉我,他是什么!”迪托尔公爵朝四周叫喊,他没有得到回应,这加重了他的恐惧。
那人形怪婴竟然站了起来,这更证明他绝对、绝对、绝对不是人类。
迪托尔公爵举着双手,往后退步,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响动刺激到怪婴,就在这时,怪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迪托尔公爵僵在那里,不进不退。这个古怪的新生儿是在挽留自己吗?他暗自疑问。
巴掌大的怪婴似乎好怕他走,倾着身体将右手伸到最远,但又不想让自己掉进湖水,所以弓着身子,扶着石面,就是在这个动作中,迪托尔公爵看见了他背后的两块凸起。
一个如此娇小的婴儿哪有能耐伤害我?迪托尔公爵自我劝解完便又朝那圆石走去,过程中,他不自觉地抬起手,伸出食指,怪婴踮着脚尖抱住了他的手指,还把脸贴在指尖来回磨蹭。
迪托尔公爵并起手掌摆在他的脚边,他果然痛快地蹦了上去。他的分量与刚满月的猫崽没多少区别,迪托尔公爵心中的恐惧又减轻了一些,但疑惑却加重了,他看到怪婴后背,左右肩胛之间的脊骨两侧长着肉瘤一样的东西,他轻轻去摸,居然还是硬的。
“你到底是什么?”迪托尔公爵低声问。
拖着沉重的湿衣服和灌满冷水的长靴,迪托尔公爵把怪婴带回了岸上。他用自己的外衣将怪婴包裹好,捡起虎头银杖,他四下张望,葱郁的亚蕨树林静如油画,除了他们,周围没有任何活物,鸟都没有一只。
只好先把这个小家伙带回蟒塔了,迪托尔公爵心想,或许今天晚上,或许在梦里,海玟会给他答案。
为我全员变态的下一部引出两个重要角色。
本卷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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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9章 从来不是生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