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破晓,雾涌云蒸,狭窄坚硬的木箱里颠簸晃荡,身底下的干草散发出霉味,还扎得他脚心生疼。
火光从木箱上的小孔晃过,人声嘈杂,车夫驱马的呦喝声加重。他扒在不到两寸的小孔里往外看,人群摩肩接踵,尽是背影,他们振臂呼喊着似在庆祝天大的喜事。
马车驶远一些后,人没那样多了,但还不够远,真的不够远,如果能让他看不到处刑台,那样才够。
他分不清哪些是刽子手,皮肤黝黑高大彪悍的男人有七八个,个个手中提着生锈的宽刀。他们粗鲁地扯下了跪在他们身前的犯人戴在头上的黑色布罩。
父亲!母亲!接着是披头散发,满脸泪水的爱吉和脸上好多淤青的南尔瑟,还有尤恩,尤恩是父亲侍从的儿子,比他还小一岁,他们是一块长大,朝夕相伴的好朋友,尤恩本该成为他未来的贴身侍从。还有十来个侍从和侍女,最小的只有十岁出头,他们跪了好长一排。
伯梅尔人发色都为紫灰色或浅灰色,爱吉的头发很漂亮,镀着银霜一样,是她最珍视的东西,她总是梳理得整齐服帖。刽子手将她斩首时还斩断了她的头发,头颅滚到人们脚边,维鲁斯好怕有人会踢她。
南尔瑟胆子很小,平时就爱哭,脸上那些淤青可能是谁嫌她哭声烦人给她留下的,可那样她会更怕,哭得也会更厉害了呀,维鲁斯不敢想象南尔瑟挨了多少打。
看到父亲和母亲被相继斩首后他就已经傻了眼,他想躲起来不再看,可鬼使神差的,他没有了移动的力气,就这样僵在那里,看着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认识的每一个人被砍掉了脑袋。
他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看到坐在高处王座上一脸得意的拜索国王,他的儿子和女儿,他的臣属和卫兵……维鲁斯坚信: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刽子手。
马车离人群很远很远后,欢呼声却还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消,他的脑袋快要被那些声音吵到爆炸了,于是他不停用后脑勺撞击木箱,试图摆脱那些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他害怕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他使劲扣着干草下的木板,缩起膝盖贴紧胸膛,木板上的毛刺扎进指尖,他却更加用力。
好不容易,那些陌生人的欢呼声停止,他又开始听到笑声,爱吉的笑声、南尔瑟的笑声、尤恩的笑声……泪水愈加汹涌,撞木箱的频率加快,力道也更大。
拜索侵略伯梅尔之前,他是个没有任何烦忧的小王子,睡觉时需要母亲的陪伴和安抚,和尤恩一起跟着老骑士耍木剑,会在两个姐姐做女红时跑去偷线,然后被侍女嬷嬷追得满庭院跑……
一切都结束了,他什么都没有了,爱他的人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只剩下自己。
躲在黑暗里是安全的,他希望自己能永远躲在这个黑漆漆的木箱里,那样就不会有坏人伤害他,维鲁斯这样想。接着,箱盖被猛然揭开,他被强烈的白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抬手去挡,看到自己满手是血。
适应强光后,他睁开眼睛,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他刚要叫喊,刽子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木箱里提了起来……
维鲁斯猛然睁眼,纳什正揪着他的衣领一顿摇晃。“你是昨夜偷偷喝醉了么?怎么叫都不醒!”纳什笑着打趣松开了他。
看到维鲁斯脸色煞白,站在一旁的诺亚推开纳什坐到床边,抻着衣袖擦拭起他额头上的汗珠。
“是不是做噩梦了?”诺亚紧张地问。维鲁斯的脸色实在差劲,浑身是汗不说,眼眶通红还有泪水打转。
维鲁斯只顾着深呼吸,诺亚握住他攥紧的拳头,发现他在颤抖,诺亚立刻抱住了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发出抚慰的嘘声告诉他只是噩梦,不要害怕。
纳什也严肃起来,小王子怕是又梦到自己全家人被斩首,这么多年过去,那梦魇还困扰着他。
平静了好一会儿,维鲁斯点头示意诺亚可以放开他。
“我希望一切只是噩梦……”维鲁斯的声音有些沙哑,泪水滑落,他抬眼看着诺亚摇了摇头,“但不是的,如果只是梦……我不会在这里。”
诺亚深深注视着低下头去的维鲁斯,眉头紧锁,喉结滚动。他不应该对维鲁斯产生怜悯疼惜,阿尔列叫他接近维鲁斯是为了监视他,提醒他要永远臣服于子午线帝国。
与维鲁斯相处时间长了,诺亚从他身上看到许多令自己触动的品质,坚强、纯真、乐观,他对子民的忠诚,对重振伯梅尔王国的决心……血尸团战士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但是,他们的心脏可以。
沐浴之后维鲁斯穿上了诺亚为他准备好的衣服,是伯梅尔风格的成套华服,十分贵气。新伯梅尔已经建成完工,他要去他的新王国巡视,等他确定一切满意,暂住在漂泊城的伯梅尔人就可以正式搬进他们的新家园。
维鲁斯与葛兰坐在前往新伯梅尔的马车上,梅根领着两百血尸团战士在前方领路,诺亚跟在队尾,纳什和拉德则带领一百多个野护卫跟在王子的马车后,两个灰袍子骑马紧贴马车,绝不会离他们的少主太远。
“回家喽!回家喽!我们要回家喽!”葛兰在座位上左摇右晃拍着大腿兴奋的不得了,维鲁斯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迎合着她微笑。
“梅根说我们要走半个月,这样的话,伯梅尔和子午线离得也太远了呀,那我们和梅根、瑟雅还有伊莱公主、布兰提王子他们就没法经常见面了。”葛兰突然感慨,腿也不再雀跃摆荡。
“也不是非常远,等你长大了学会骑马,我们可以少带一些兵骑马去子午线,那样的话十天就能到。”
“等我长大,你都成国王了,你还可能陪我骑马吗?理都没空理我了吧?”葛兰越说越焦虑,撅着嘴巴身体也转向了一边。
维鲁斯无奈地笑着伸出了手,葛兰不理,身体扭得更歪,他皱着鼻子假作生气,葛兰见状立刻把小手放在了他手里。
“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你这么相信我,把我当做兄长,我怎么可能不理你呢?”维鲁斯轻拍着葛兰的手掌,语气温柔。“等我继位,我得把你宣为公主,葛兰公主。”
“不!我不要做公主,我们说好了!我要做你的御前护卫。”
维鲁斯听到这话把她拽到了跟前,怕马车颠簸还抓紧了她的双臂,“你知道国王的御前护卫多累多危险吗?你一个女孩子,年纪不大,心思还挺野,想耍刀弄剑啊?”
“等我再长大几岁,我就开始训练,你把我送到静寂堡去,我也要成为梅根那种不怕疼的女战士,等我厉害了我就回家保护你。”葛兰仰着脸蛋,使劲扭了扭维鲁斯的鼻子。
“你这御前护卫真放肆,居然敢扭国王的鼻子。”维鲁斯说着也揪了揪她的。
两人在马车里不断发出笑闹声,诺亚听到后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令马匹减慢速度,只为离马车近一些,好能把维鲁斯的笑声听得更清楚一些。
旧伯梅尔原本在拜索王国的北方,相隔极近,如今的新址位于拜索西南方,但距离远了许多,骑马大概要两天。
两位国王都向他应允,会给他足够的黄金、粮草和军队,只要他想攻打拜索,这些都能在一个礼拜内安排妥当。
维鲁斯和灰袍子们商议过后决定先将伯梅尔人安置好,等他们适应新王国的生活后再谈开战一事。何况,他还有件重要的事得做——唤醒属于他的龙血树灵。
离开子午线的第十三天正午,他们比预计时间提前抵达新伯梅尔。
新建的民居有石制也有木制,有平房也有楼宇,分布在宽阔的街道两侧很是规整;住宅、商铺、谷仓、旅店、工坊、教堂甚至是集市和鱼市都一应俱全。维鲁斯忍不住感叹,亚度尼斯国王真是给他平地造出了一座王国来。
长街空旷,他们沿着大路经过两座未命名的城镇后来到了国王城堡外。
看到城门的那一刻,维鲁斯的眼睛一下便湿润了,他们保留了旧城门,将那两块刻有格拉摩尔王族家徽——参天巨树立于血土之上的旧门钉在了更大更厚更结实的新门上,用钢条加固,上了红棕色的新漆。
进入城门后,广阔无边的庭院由灰色花岗岩铺就出通向各处的走道,新植的草坪、树木和灌木丛还在生长,只需等上几个月,这些花草就会给城堡庭院带来绿意与生机。
他们继续走,直到看见他的国王城堡。
“真他娘的!你该不会是亚度尼斯.奥雷利的私生子吧!”纳什被眼前这座宏伟华丽的巨大城堡惊得合不上嘴,他跳下马背朝主堡走去,还回头冲众人咧嘴大笑招手唤他们快点跟上。
城堡整体为灰白色,暗绿色堡顶,宽大的主堡被四座稍矮些的副堡包围,上百扇大大小小的半圆形窗户镶嵌着泛着墨绿的玻璃,筒形拱顶的大门和长廊。副堡还连接着数座塔楼和一片更矮的建筑,多是用做厨房、圣堂、小厅之类,当然,这都由城堡主人决定。
无论这城堡的结构和色彩来自于谁的设计,维鲁斯都由衷感激,它看上去温和静谧,让维鲁斯心中莫名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
众人下马进入城堡内部,葛兰和纳什最为热切,他们跑在前头,时而推开某个房间,时而趴在窗台上,高耸的拱顶长廊呈“回字形”,窗外便是宽敞的方形庭院,走在城堡里时会让人觉得比从外看着还要大。
“你得给它取个名字,”梅根开口,“这里是你的新生,你的起点。”
维鲁斯放缓脚步走向窗口,透过墨绿色的玻璃窗看着已经跑到对面长廊的纳什和葛兰,目光收回时,他看到了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我要叫它尤恩。”他转头看着梅根和诺亚说:“我本该死在五年前的那个处刑台上,我的朋友尤恩.科尼给了我一条命。”
诺亚微笑着点了点头,“致尤恩.科尼,一位勇敢的英雄,真正的朋友。”他温柔地说。
维鲁斯咽下悲伤对诺亚笑了笑,提步走向长廊尽头的王座大厅。
新国王城堡——尤恩堡比旧伯梅尔的古树堡大了四五倍,就连王座大厅也是。
梅根告诉维鲁斯这大厅能容纳得下他现有子民的三分之一,纳什直言梅根.米德兰兹这是在讽刺王子,要她道歉。
梅根与纳什拌嘴之际,诺亚背着一只手倾身做出恭敬邀请的手势,“那是你的王座,殿下。”
维鲁斯远远看到大厅另一头,阳光透过巨大的墨绿色玻璃窗给王座和石阶铺了一层“绿地毯”。他越走越近,行至石阶下时他终于看清了新王座,他的泪水瞬时落下。
那是亚度尼斯国王叫工匠从旧伯梅尔战场搜寻来的,那些战死的龙血树灵残肢,工匠们将那些被砍断、烧毁的手臂、身躯、头颅连接在一起,造出一张极为悲壮的,令人震撼的英.烈之座。
靠背高处的正中央是树灵之王——给维鲁斯最多帮助和箴言的浆液老者的头颅,红色浆液形成的五官已然干涸褪色,但还是能够看清他在怒吼。
维鲁斯吸着鼻子忍回泪水,突然他转身握住诺亚腰间的佩剑,诺亚还没来得及阻止,维鲁斯便已抽出半截剑锋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殿下?”诺亚大惊失色。
维鲁斯疾步迈过层层石阶来到树灵王座前,松开紧攥的手,让自己的血流在已然干枯的王座上。
数秒之后,大厅地面开始震动。
“妈的地震了?”本在斗嘴的纳什立刻扶住梅根的胳膊并揪住葛兰的后脖颈,血尸团战士与野护卫们面面相觑。
震动来自于树灵王座,维鲁斯的血给那些早已死透的龙血树灵复生的力量,王座底部的根茎逐渐变粗并穿透石板扎进地里,枯枝不断伸长并生出许多分枝,那些生长迅猛的枝条往屋顶和墙壁延伸,往窗扉和石阶延伸,很快便将王座周围通通铺上龙血树枝。
“守护者维鲁斯.格拉摩尔,你回来了。”浆液老者突然开口,声音沧桑厚重,鲜红浆液形成一张和蔼的笑脸。
“我回来了,而且我已经准备就绪,我要为我的旧王国复仇,将我的新王国带至顶峰。”
维鲁斯.格拉摩尔攥紧流血的手,血液从指缝间滴下落到仍在生长的藤枝上,两道藤枝冒出绿芽,相互依附往高处疯长,直到它们缠绕在维鲁斯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