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物丢了这么严重的吗?”梅予殊沉思了一会儿,看向一旁同样眉头紧锁的江云津。
江云津确实担得上“小白”的称号,回了一个“我啥都不知道”的困惑表情。
梅予殊拿手摁了摁太阳穴,这一个多月来她明明不需要吃饭睡觉就可以正常生活,但是这一次她竟然生出一种疲惫的感觉。
她把手里的袋子交给江云津,嘱托他和胡伊:“后厨里我捆着贺红星和张碧春,里面还有一个失血过多的钟小英。疯道士跑了,这种时候我也没精力去找他,你俩报完警有时间就去把道士给找到,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别让他搞出别的乱子来。还有那个当官模样的人,他是白鹤村以前的村长,和二十七年的沉船事故牵扯同样很大,尽可能控制住他。”
梅予殊看了一眼胡伊,胡伊点点头知趣地回到船舱里。
“这袋子里的是鬼婴,鬼胎生出来了?”江云津问道。
“对,是先天鬼灵,我在它背上画了限制符,一时半会儿还发育不成鬼王。你经常和鬼打交道,看看荧惑灯有没有法子把他重新弄成人,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江云津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能不能跟着去?”
梅予殊温和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求着妈妈带他出去坐摇摇车的小孩。
“妈妈”坚决地摇摇头,残忍地拒绝道:“不能。”
伏龙鼍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暂时还说不定,梅予殊觉得还是她单独去比较好,队友太多不一定能帮到她,反而容易照顾不过来,徒添伤亡。
江云津似乎也知道会得到这个答案,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失望,他提着装鬼婴的塑料袋,问道:“你知道伏龙鼍去哪儿了吗?”
感受到兜里的木雕剧烈地抖动起来,梅予殊把鬼刹母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我知道!它去了龙王庙,那个气味,那个方向,不会有错的!我们快去吧!”
梅予殊轻挑眉毛,眼神晦暗不明,看着罗刹母冷笑了一下:“现在又不怕乌龟了?”
鬼刹母一下子就不吭声了,顿了一下才小声说道:“我是想帮你。”
“那还真是谢谢你。”梅予殊用手指带着灵力弹了一下木雕的脑门,疼得鬼刹母像只被猫抓到的耗子一样吱哇乱叫。
江云津疑惑地看着梅予殊手中的物件,问道:“这个是什么东西?”
“鬼刹母。”梅予殊像个老师一样,承担了江云津的师父未曾完成的工作,向新任掌灯使介绍道:“可以孕育鬼胎,心眼挺多,以后遇到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鬼刹母听见这话,立刻安静下来。
梅予殊把鬼刹母重新放回衣服口袋里,问江云津把卧龙凤雏要了过来。
江云津站在游轮甲板上,看着在水底下给梅予殊推充气艇的两只水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纠结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养的鬼好像梅予殊用得比他还要顺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梅予殊冲江云津摆了摆手,鬼动力的充气艇节能省力,跑得比游艇还快,没多久巨大的游轮就变成了一个小点。
她靠在充气艇边上,迎着夜风欣赏了一会儿夜空。
“你们记得前任掌灯使是什么样的人吗?”
隔了好一会儿,卧龙凤雏迟钝的脑子才反应过来梅予殊是在和它俩说话。
卧龙放慢了速度,把半截身子趴在充气艇边上,大声喊道:“恐怖如斯!!!”
梅予殊沉默了半晌,又问道:“别的呢?比如她做过什么事情,你们见到或者听到的,都可以告诉我。”
卧龙用泡成软面条一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是在回味什么。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住在一口水井里,想着要是遇到半夜不信邪跑出来打水的人,就把他拖进井里。我拖的第一个人,就是掌灯使,她给了我一巴掌,我就成了她的鬼。”
梅予殊再一次沉默了,每次江云津神色严肃的说起自己的师父,都是一副敬重得近乎虔诚的模样,总是让她以为那人庄重如仙。
然而从卧龙嘴里听到的这个形象,似乎有些泼辣。
鬼刹母在口袋里动了动,探出半个脑袋,说道:“我知道掌灯使,你想听我说吗?你只需要……”
梅予殊再一次狠狠弹了下木雕的脑门,在鬼刹母的哀嚎声中说道:“不好意思,快到龙王庙了,以后有机会再听吧。”
远处深色的群山就像野兽的背脊,它们静默默地卧在一边,阴沉地盯着平阔水面上的一只小船。
“就是这里?”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鬼刹母激动起来,“我们赶紧下去吧。”
“好呀。”梅予殊拿起从游艇上带过来的鱼竿,上面的线已经被重新换过了。
鬼刹母见状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开始愤怒地破口大骂:“你骗我,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你个贱人!”
梅予殊冷笑着把鱼钩穿进木雕的耳朵。
市面上买不到符合伏龙鼉嘴巴大小的鱼钩,现在用的钩子是江云津在疗养院仓库里捡的铁棍磨的。这小子手艺还不错,人也挺有耐心,真能把铁杵磨成巨钩。
钩尖锋利无比,梅予殊很轻巧地就把钩子从鬼刹母的左耳朵穿进去,再从右耳朵穿出来。
木雕歇斯底里地惨叫着,声音划破静谧的夜晚,惊起了山林里的鸟。
梅予殊对着鬼刹母画了一个“噤声符”,它不能发出声音,只能痛得不断摆动身体。
梅予殊甩着鱼线,把木雕摇成了一个飞速转动的风车。
“首先,我不是人,所以你骂我的东西不成立。”
“其次,我说的是酌情考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所以不存在欺骗你的说法。”
“最后,我有没有报应不是你说了算的。但是你的报应确实是我,骗到我头上,就只能栽在我手里。”
梅予殊的手轻轻向前一拨,木雕以完美抛物线的轨迹飞了出去,“扑通”一声砸进水里。
伏龙鼉馋鬼刹母那么久,梅予殊不怕它不来。
很快船下便游过一片巨大的阴影,梅予殊弯了弯嘴角,感觉到鼉兽快上钩了。
而卧龙凤雏早在阴影游过来的时候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便是善水之灵对水中恶鬼天然的压制力。就算灵源在鬼刹母边上,鬼刹母也照样被鼍兽压制得没办法。
看架势她必定是会进到水里的,梅予殊一向不喜欢水,给自己画了个避水符免得被沾湿身体后,她坐了下来等伏龙鼉上钩。
梅予殊两手揣在兜里吹了一会儿凉风,摸到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方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兜里还有个手机。
她把手机掏出来刚摁亮屏幕,八个未接来电的消息提示就跳了出来,白色大字在黑夜里额外刺眼。
大半夜的,谌祈年给她打电话干什么?
梅予殊最近活得像个特务,做什么都跟幽灵似的悄无声息,不喜欢身上时不时传来一些声响。所以为了防止干正事时被打扰,梅予殊把手机设成了静音,当然,设成静音后她也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还带着这么个玩意儿。
梅予殊把电话回拨了过去,对面几乎是立马就接通了。
没等梅予殊开口问,谌祈年就急忙把话顺着手机抛了过来。
手机里传来的低哑声音夹杂在呼啸的冷风里,让梅予殊有些听不真切。
“我昨天做了个梦,梦里有个鬼在盯着我……今天我在梦里离它更近了……它差一点就贴在我的脸上。”
如古镜般的水面上,鱼漂忽然下沉了。
“玄鸟符不管用吗?”
梅予殊一手握着电话一手起竿,企图打下面的伏龙鼉一个措手不及。
“我一睡着就能看见那个鬼,玄鸟符烧掉后我才醒得过来,但是现在符已经没了,我该怎么——”
水面下的伏龙鼉被钩子精准地卡到上颚,痛苦地在水下挣扎起来,粗壮的蛇尾甩出水面把梅予殊所在的充气艇打翻了过去。
手机从手中滑落,梅予殊看了一眼不断下坠的闪着亮光的小方块,毅然决然地选择双手攥紧鱼竿。
伏龙鼉在水面下翻来滚去地折腾,梅予殊只有牢牢地抓着杆才不会被江底紊乱的水流冲走。她被伏龙鼍一路拽到水下深处,越靠近水底她越能感受到下面盘踞着一股纯粹的灵力,在冰冷水底下散发着融融的白色暖光,像一个透明的壳子一样,把白鹤村遗址罩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进入水下之后,虽然有灵源加持,但是梅予殊总感觉自己灵力不畅,灵力弹轰出去的效果大打折扣,伏龙鼍皮糙肉厚,水里的一击就像给它挠痒痒一样。
梅予殊一手抓着鱼竿,一手掐御水诀,踩着水跳到伏龙鼍的背部,顺着龟背跑到它的脖颈处,甩掉鱼竿后腾出手径直抓住了伏龙鼍头上的一只巨角。
她细细观察了一下,这东西还真和点秋山地宫神道里那最后一组石像一样,牛首龟身蛇尾,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想到这种怪异的组合的。
梅予殊抓着伏龙鼍的牛角把它往遗址的方向扯,鼍兽的蛇尾巴抗拒地甩来甩去,拍打出的水流险些把梅予殊从牛脖子上冲下去。
她屏息凝神,借着灵源处散发的灵力通过牛角不断向伏龙鼍施压。
来回在水下拉锯了一个钟头,伏龙鼍总算没力气变消停了。它乖乖飘在水中,任由梅予殊把它的头扯向水下的白鹤村。
伏龙鼍快触到水底的时候,梅予殊发现这家伙竟然是懒得来动都不想动,直直撞向水底滑行了二三十米,还是梅予殊拼命拉着牛角往上提才刹住。
梅予殊从浑浊的泥水混合物中跳出来,晕车一样摇摇晃晃地来到一处石头边上撑着休息。她脑袋晕乎乎的,光是凌正英形容的“死亡翻滚”那个动作,伏龙鼍就带着她做了百来个。
待泥沙重新沉淀后,眩晕感也减轻了不少,她直起身子刚想迈步到伏龙鼍脑袋边,意外地发现被灵源白光笼罩的地方,竟然是和地面无异的,她不用御水决照样可以在此处的水底行走,这种发现让她有些讶异。
不远处的村庄边站着几个人形,不像是形态丑陋的水鬼,更像是普通的人类,他们穿着朴素的衣服,正警惕地望着她和伏龙鼍。
梅予殊伸出手用灵力探知了一下环境,此处无风,但是依然可以呼吸。
就像白光在水下隔绝出了一个小人间一样。
村庄的房子里还升起了袅袅白烟,也不知道水底世界是怎么划分时间的,这个点都还在烧火做饭。
她顶着村民怀疑打量的目光来到伏龙鼍脑袋边上。它的脑袋有货车头那么大,一条宽大濡湿的舌头像狗一样从嘴巴里伸出来耷拉在一边,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看样子这东西是真的被折腾得没力气了。
梅予殊手握成拳往伏龙鼍鼻子上敲了敲:“商量个事呗,以后跟我混,鬼刹母这种东西管饱。”
伏龙鼍鼻子里喷出的水汽糊了梅予殊一脸,梅予殊用袖子把脸上的水擦干净,看见灯笼般大小的牛眼睛惊喜地看着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有些欢愉的叫唤。
“哞~”
梅予殊愣了一下,问道:“你不会说话?”
“哞!”
“你连雕石像都会,没学会说话?”
“哞——呜~”
这让她怎么问点秋山和江云津师父的事情?梅予殊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只得先把眼前要紧的事给做了。
“你吞的那两个人呢?没弄死吧,赶紧吐出来。”
伏龙鼍是吃鬼的,食谱里不应该有人,梅予殊觉得不能用人的思维方式去理解鼍兽的做法,她更相信伏龙鼍吞人是没恶意的。
“哞哞~”
伏龙鼍用粗尾巴撑着自己爬起来,慢悠悠地带着梅予殊往村子里走。
一个小孩跑过来爬到伏龙鼍的龟背上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梅予殊,神色张狂:“大胆!你是何人?来村里作甚?”
梅予殊装出恶狠狠的样子,沉声说道:“我是天师,来收水鬼。”
一听到“水鬼”二字,小孩就愣住了,屁滚尿流地从龟背上摔下来,一路哭喊着“妈妈”往不远处的几个成年村民身边跑去。
伏龙鼍仰头叫唤了几声,一堆人从村庄里面赶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精神十足的老头,他旁边还跟着个拿着一串烤鱼,胡子拉碴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
梅予殊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专门来救他,至少目前看来凌正英这日子过得比在疗养院滋润。
老头还没来得及出声,凌正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又惊又喜地喊道:“哎呀小殊,你可算来咯,我刚才还在跟朱朋说呢,咱疗养院的优秀员工绝对会来找我们的!”
梅予殊拍开他伸过来的还带着烤鱼味的油爪子,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事儿啊,那可说来话长——”凌正英调子拉长了,一副要清嗓子讲长篇故事的既视感。
梅予殊及时打断他:“你长话短说就行。”
凌正英咂咂嘴,说道:“这大王八带我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怕我和朱朋淹死了,就送到这儿来。话说这伏龙鼍不是吃水鬼的吗?居然和水鬼关系混得这么好,你看我在这儿有吃有住的。”
“行,那你留这儿别走了。”
梅予殊见凌正英还有心情吃烤鱼,也就懒得再搭理他。她扭头看向走过来的一行人,老头看样子在这群人里很说得上话,气定神闲地向梅予殊伸出了手。
“这位小姐,欢迎您到白鹤村做客,请问怎么称呼?”
“梅予殊。”梅予殊伸手握了握老头的手,干燥温暖,还有脉搏在轻轻跳动,这分明是个人,可气息又是鬼,真是有意思。
“梅小姐,有失远迎了。我是这个村子的老村长,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您见谅。”老头侧过身子给梅予殊开道,邀请她进村去。
然而之前那个小屁孩一头扎进老头怀里,哭诉道:“她是天师,她是来抓我们的!爷爷你别信她!快把她赶走!呜呜呜——”
老头不好意思地朝梅予殊笑了笑,摸着小男孩的头把他推到一个年轻妇人的身边。
“梅小姐是河神大人的客人,就是白鹤村的客人,童言无忌,让您见怪了。”
梅予殊本能地亲近这种有礼貌的人类,她舒缓了神色,说道:“您客气了,方才您说的河神,是我身后这个吗?”
村长看着还在喘粗气的伏龙鼍,压低了脖子,低眉顺眼地说道:“那就是河神大人,祂不仅洗去了我们身上的怨气,重新构筑了水中村;还解决了江底一直控制我们的恶鬼,救赎了所有人,我们由衷地感激河神大人。”
梅予殊扭头看着伏龙鼍,从牛眼睛里看出了一点得意。
严格意义上来讲,鬼刹母应该是她解决的,伏龙鼍只是负责吃而已,不过梅予殊不在乎争这种名头,她只是莫名觉得好笑。
不知道这群水鬼知不知道,他们在伏龙鼍的菜单里。伏龙鼍不饿的时候,他们是被圈在灵源附近养着的宠物;鼍兽饿的时候,他们则是食物,就跟他们活着的时候养在院子里的鸡一样。
伏龙鼍的“善水”指的是是能净化水源,究其本质它依旧是暴虐贪食的食鬼猛兽,它可不善良。
不过梅予殊也不忍心拆穿这件事,毕竟今夜过后伏龙鼍就得跟着她走了。
“我不会待太久。”梅予殊对老头说道:“我前来此地是为了三件事:一是寻人,除了您身边这个,还有一个比较胖的男人;二是去看一眼龙王庙里的那块无字碑;至于第三件,我想为二十七年前的沉船事故翻案,来超度你们。”
不是来收水鬼,是让不得安宁的怨魂得以脱离苦难。
梅予殊此言一出,老头和他身后的村民皆为一愣。
凌正英吃干净了烤鱼,凑梅予殊耳边感叹道:“牛啊小殊,我觉你比那只大王八像神仙多了。”
梅予殊推开凌正英,扶起拜倒在她脚底的老头,说道:“你们本来就不用遭此劫难,我只是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她走了两步,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说道:“都起来吧,不用跪我,我并没有帮你们,我只是在做想做的事情。”
梅予殊轻轻拍了下之前那个臭屁小男孩的头,小孩跪在地上抬起脑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天真地问道:“你不是天师,天师是杀我们的。那你是神仙吗?”
“你觉得是就是。”
小孩惊喜地摸了摸脑袋,转头对他低声抽泣的母亲炫耀:“妈,仙人摸我头了!”
女人紧紧地搂着孩子,向梅予殊说道:“谢谢。”
他们沉堕江底二十七年,活在冰冷黑暗的无边地狱里,如今终于可以解脱。
梅予殊笑了一下,迈步向前走进村子深处,她还要去里面的龙王庙看看。
伏龙鼍大概很喜欢自己雕刻东西,尤其喜欢雕成自己的样貌。
梅予殊看着被修缮一新的大殿里供奉着的王八像,终于绷不住了:“你这个爱好……”
伏龙鼍把自己缩小了一些,跟着梅予殊走进庙里,痴迷地欣赏着自己的石像。
后面半句梅予殊不忍心说的,凌正英帮她抖了出来:“我去,真自恋啊。十八个石像十八个王八,你干脆把门口的匾改成‘王八庙’算了。”
伏龙鼍美滋滋地接受了这个提议,还真就用尾巴摘下大匾,用尾巴开始改字。
凌正英愣了一下开始傻乐,抱着肚子在地上大笑,把左脚刚迈进庙里的朱朋吓得赶忙把脚缩了回去。
梅予殊向朱朋友好地招了招手。“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眼睛通红的朱朋绕过伏龙鼍和凌正英走到梅予殊边上,看得出来,这男人之前还哭了一场。
“梅小姐,我老婆还好吗?”
“她很好,是她委托我来寻你的,等我忙完这里的事情就带你回去。”
梅予殊向大殿后面的院子走去,朱朋快步跟上她,似是有话要说。
“之前,凌……凌道长想从大厅出来,我抓着他的手,就被从船上带到了水里……”
梅予殊回忆了一下天人书里的内容,解释道:“应该是遁地之术,你的做法很危险,凌正英他自己也不能保证落地点是哪里。”
凌正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一条腿还没好全,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反驳道:“那是你老婆在酒里下了东西,不然我能控制不了在哪儿落地?”
朱朋闻言低下了头,再抬头时眼里闪着恳切的泪光:“梅小姐,我看出来了,你们都很厉害,我为我之前的无礼道歉。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夫人她……她是……”
梅予殊停下步子回头看着这个敦厚老实的男人。
朱朋嗫嚅着说道:“我知道她不是人,可我们在一起以来,我从来没见过伊伊做什么有违公德的事情,求你不要伤害她……”
梅予殊复杂地看了一眼凌正英,用口型向他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凌正英背着双手别过脑袋,吹着口哨看向还在刻字的伏龙鼍。
梅予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看出她是妖的?”
“没有女生可以每天都吃一只烤鸭吃不腻的。她只吃肉,最爱内脏,腥味越大越喜欢,我们在一起后,她每天吃两只烤鸭,人的消化功能不会这么好的。”朱朋似乎回忆起了胡伊一脸幸福地啃鸭脖子的画面,腼腆地笑了,神色十分温柔。
“知道她不是人,也要和她在一起?”梅予殊摇了摇头:“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妖很危险,你觉得她可爱可怜,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她露出爪牙的凶狠模样。”
“倘若她要生吃了我,那我也是心甘情愿。可是伊伊她不会,她有时候是有点小性子,可她依旧是我见过最好最善良的女人。”
“罢了,我不懂情爱。我也不是道士,不会管‘人妖恋’的事情,一些利害想必凌道长已经告诉过你了。”梅予殊叹气道:“你不用和我求情,我和胡伊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不会拿她怎样。”
朱朋长呼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拍了拍胸口,憨厚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其实你在村口的时候,我在楼上看着,你的样子,真很像一些除魔卫道的神仙……所以我担心……”
“你想多了。”梅予殊想起了地宫壁画里的那位仙人,那干的都是移山填海的事情。“仙人要干的事情很多,你喜欢一只妖,一只妖喜欢你,神仙是不会在乎的。”
而且她也不是神仙。
不过梅予殊懒得再解释了,朱朋也是个识趣的人,见梅予殊不再多言,便退到了庙外去等着。
如此梅予殊总算有精力观摩起后院里的无字碑。
深色的石碑周围有一圈淡淡的白光,和笼在村外的白色光罩十分相似。当她把手放在无字碑上时,石碑上白光骤亮,像暖乎乎又软绵绵的小手一样,轻轻扯着梅予殊的手指。
同源之物,同宗之属。是贴身口袋里的天人书和无字碑共鸣了。
梅予殊把天人书掏出来,没成想这小羊皮簿从她手里蹿了出来,飞到石碑上方。
天人书洒下的白金色光辉照在石碑上时,无字碑上立刻就有了白底金边的字。
梅予殊愣了一下,原来之前手里的天人书只是上卷,怪不得只写了一些术法。
下卷更像是科普,从十方鬼门十七座妖山,到鬼刹母的生长环境伏龙鼍的养育方法……可谓是应有尽有。
梅予殊蹲下身子,查看上面关于镇灵偶的记载。
旧世妖邪横生,鬼怪当道,创世五神怜悯人间疾苦,祭出五行神器用以镇治天下。
而此书的仙人游历四方,寻遍人妖鬼三界,终于集齐五方神器,以此制得一具仙身名唤“镇灵偶”,可守护世间更迭百代。
天人书是仙人在他的时代写就的,因此也没写镇灵偶怎么就只剩一个头被放在了点秋山的地宫里,倒是五行神器的叙述更详细些。
“净业瓶可点化因果,偃岁笔可画皮造骨,长庚印是为镇压妖孽,荧惑灯是为驱使鬼——”
梅予殊猛地向后一闪,就见突然闯进来的伏龙鼍尾巴高举着一个楠木牌匾,上刻印“王八庙”三个大字,喜气洋洋地向她扑了过来。
这王八不仅脑子不聪明能被凌正英给忽悠,还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当小猫小狗似的往梅予殊身上扑,这跟一辆大货车以一百二十码的速度撞过来有什么区别?
好在梅予殊反应快,不然差点就被这笨蛋撞到石碑上给夹成肉泥。
石碑……碎了?
什么豆腐渣工程!
石碑上记录神器的部分被伏龙鼍撞碎成粉,五行神器她只粗略看了四个,第五个以及它们的用法梅予殊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
她把粉尘捧在手里,想复原都没办法,十分幽怨地瞪着伏龙鼍。
对方比凌正英还没有眼力见,梅予殊不知怎的,从牛脑袋上看出了“嬉皮笑脸”的感觉。伏龙鼍把匾塞到梅予殊手里,示意让她亲自挂在庙门口。
梅予殊看着被匾挤得来从手里逸散出去的石粉,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慈爱地摸了摸伏龙鼍的头,“温柔”地说道:“喜欢扑我是吧?回去后满足你。”
愚蠢的鼍兽还以为自己得到了怜爱,寂寞了六十年的心怦怦直跳,亲昵地往梅予殊胳膊上蹭了一下牛鼻子。
石碑上剩下的字似乎受到了天人书的感召,一个个从碑上剥落,飞涌着钻进了书里。装完字完成更新的天人书重新回到梅予殊手上,梅予殊果然没在上面找到“神器”的相关信息,她忍着心痛翻到伏龙鼍养育方法的词条上,粗粗扫了一眼,觉得这东西养起来是真麻烦。
天人书将由她改写,就从伏龙鼍养育这个词条开始。
被天人书吸走了字的石碑,这会儿变成了真的无字碑。想来无字碑上看不见的字才是这方水域真正的灵源,如今灵源被拿走,伏龙鼍借此构造的水底人间也将会因为灵力断供而不复存在。
进庙前之前,梅予殊曾交代老村长让他把自己了解的二十七年前的始末都写在纸上,虽然鬼怪的供词人类的执法者不会参考,但是借此去找一些残存的证据还是可以的。
处理完一切后梅予殊让伏龙鼍把凌正英和朱朋以及一群水鬼装进肚子里,骑着牛脖子向水面游去。
梅予殊最后望了一眼又重新变成废墟的白鹤村。新村是白禾村,水库也被改名叫做白禾水库。这群水鬼离开后,还有谁能再记得白鹤村呢?
伏龙鼍溜得比卧龙凤雏推的充气艇快多了,梅予殊上岸后甚至有一些耳鸣,忽略掉伏龙鼍一脸求夸的小表情,她掰开牛嘴把凌正英和朱朋扯了出来。
凌正英松开一直夹着鼻子的手大口喘气,喋喋不休地说道:“这王八吃了什么东西,臭死了,能不能注意饮食呕——”
朱朋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望着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的天空,说道:“我这身味道回去,我老婆该骂我了……”
从水底村出来后,水鬼们褪去了人类的模样,皮肤变成青白色或是蓝紫色,身体也肿胀起来,像形态不一的怪物。他们排成一队,挨个走到梅予殊身前蹲下,等她抚上自己的头。
梅予殊在手心画了个“度厄符”,垂着眼站在水鬼身前,像宝殿里悲天悯人的菩萨塑身。
蔼蔼雾气流淌在青色的碧波之上,橙红的太阳穿过了这拢轻纱把光撒在女人的脸上。
五官模糊的小男孩跪在地上,又一次虔诚地仰起头,看着那副沉毅温柔的仙客皮囊,轻声问道:“神仙姐姐,我下辈子还可以当妈妈的孩子吗?”
这是梅予殊撒下第一个的谎:“嗯,可以。”
小男孩在梅予殊的手心下蹭了蹭湿软如水藻般的头发,手心里的痒传给梅予殊一种名为“欣喜”的情绪。
她看到小男孩的身形一点点模糊掉了,变成了阳光下自由烂漫的粉尘。
最后一个水鬼是老村长,准确地说是沉船事故发生前的上一任村长。他没有手脚,和江底的淤泥混为一体,尽管如此,梅予殊看出他在行叩拜之礼。
老人哭起来泪里也掺着泥沙:“红星是个好孩子,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只是走岔了路子。他每一次出船,我都会在水底看着他。他从小没爹没娘,后来村里人帮他讨了老婆生了孩子,贺谦也很有出息,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我心里打心眼为红星高兴。这些年来,红星他过得很苦,他一直在找寻着真相,可他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劝劝红星,下半辈子不要活得那么累,那么苦,二十七年了,该放下啦……”
梅予殊郑重地点点头,承诺道:“我答应你,安心去吧。”
江边上起了一阵风,吹散了一直萦绕在江面的雾,也吹走了地上最后一捧灰。
朱朋和凌正英并排坐在一边看着,谁也没出声。
最后还是伏龙鼍冲梅予殊跑过去撒娇的那两声“哞~”打破了平静的氛围。
凌正英因为这件事对梅予殊有了很大的改观,他当了这么多年道士,第一次见这样就能超度恶鬼的。
那以后摆祭台舞大神的不得失业?
他这位优秀员工可真是不得了。
优秀员工诱哄着这会儿已经变成面包车大小的伏龙鼍:“再小点,太大了我带不走,你就只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当伏龙鼍自己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它的乌龟背上被梅予殊用灵力画下了一道定形的禁锢。
凌正英看着梅予殊手心里的小乌龟,鸡贼地把它翻了过去,让它四脚朝天地仰着。
伏龙鼍急得“嘤嘤”叫唤,怎么也翻不回身子。
梅予殊从小王八绿豆大小的眼睛里看到了晶莹剔透的泪水,她好心把小王八翻回来,用坏女人的语气说道:“你最好早点学会说话,不然哪天我不高兴了,拿你煲汤喝。”
“嘤~”
梅予殊把小乌龟塞进兜里,招呼朱朋一起走到不远处的白禾新村去。
后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在新村等到正午的时候,总算有船把他们接到雾川县去,目的地直奔当地派出所,没别的,因为船上出了劫持案件,人间执法者要找大家了解情况。
道士在疯癫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支撑着他找到当年的村长如今的退休官员,要求对方给自己打点一条出路,奈何对方也是个狠人,不知怎的就发展成了劫持事件。
梅予殊趁人多把老村长的小纸条给了贺红星,说道:“别太逼自己了,现在机会来了,也该趁机逼一下别人,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人又不是神仙,犯下了过错,就一定会留下证据的。这后面牵扯出的一桩反腐反黑大案,梅予殊也没再去关注过,她一向只留意眼前的事情。
比如钟小英和贺谦怎么处理?
喜获丈夫回归的狐妖十分满意梅予殊的办事效率,她从兜里掏出一根通体金黄的六叶小草,偷偷摸摸地塞给梅予殊。
一摸到那东西,梅予殊当即就反应过来那是天人书下卷里记载的“化形草”,一些妖物因为修为不够没法化形就会用这种东西辅助修出人身,不过这玩意儿只长在妖山,就算对妖来说也是稀有货色。
“你别这用着眼神看着我,我当年好歹也算一族长老,有这种东西不是很正常吗?当然,这是我走的时候偷偷带出来的,我也是担心万一和朋朋生的是小狐狸那怎么办。”
那声娇软黏糊的“朋朋”让梅予殊差点被口水呛到,有时候真不怪朱朋,搁谁看得出来胡伊在幻境里掏心掏得那么干脆利落啊。
“你给我这个,那你的……额孩子怎么办?”
“我当然不止这一根了,不然也舍不得给你。人类提倡优生优育,我和朋朋说好了,只要一个嘻嘻。”
梅予殊头顶着黑线来到江云津身边,见四下无人,江云津把贺谦从皮皮身体里掏了出来。
“我只会控鬼,想不出来把鬼变成人的办法。”
“用这个试试。”梅予殊把化形草放手心碾碎后喂给鬼婴。
江云津观察了一会儿,语气有些怀疑:“有变化吗?”
“没变化。”梅予殊提着鬼婴的两只鬼爪,把堵在咽喉的化形草抖进他肚子里。
金色的微光透过了鬼婴青紫色的皮肤,似乎是在起作用。
梅予殊在脑袋里简单研究了一下妖化形的几个模式,触类旁通地开创了“鬼化人”的方法。
当然,这种方法极为缓慢,而且每天泡药的工序非常复杂,就是不知道贺红星能不能接受。
“我……我接受的,我可以再慢慢陪他长大,只要还有一丝机会,我都不会放弃!”
贺红星搂着皮肤青紫如小耗子般的贺谦,老泪纵横,明明只是在派出所过了一夜,梅予殊觉得他好像又老了十岁。
钟小英的身体倒是很快恢复了,只是因为缺血导致脸色非常苍白。不过鬼刹母带去的影响还是残留在她身体里,至少梅予殊说不准自我愈合伤口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是祸还是福。
梅予殊给钟小英和贺谦都开了药方子便准备离开,后续官商勾结导致特大事故的案子无需他们再插手,人间自有人间的正义。
梅予殊感慨了一下警察来太快,没给她收拾白发道士的机会,这是此行唯一遗憾的地方。
江云津难得主动接话,说道:“我在他身上留了灯油,他死后必会化鬼遭到荧惑灯的审判。人有人的判罚,鬼也有鬼的判罚,他逃不掉的。”
这倒令梅予殊有些惊讶,感觉小江越来越上道了。
江云津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嗯,你帮我回收师父封印的伏龙鼍后,荧惑灯对我开放了一些以前没有的限制。”
梅予殊不禁瞪大了眼,她的功劳也能算在江云津身上?
凌正英感慨道:“这经验蹭的,干脆以后小殊去哪儿你去哪儿吧,我觉得过不了多久你也能成为像你师父那样的牛人。”
“不行,我还是得靠自己,要成为我师父那样的人不是那么轻松的。”
凌正英耸耸肩,他心里还惦记着谌祈年说的回去坐飞机全额报销的事情。
一听到“谌祈年”三个字,梅予殊恍惚间想起钓伏龙鼍当晚打的那一通电话。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问向凌正英:“谌祈年给你打过电话吗?”
“不知道啊,我不是掉水里了吗?手机早进水坏掉了,造孽啊,心疼死我了。”
梅予殊转头看向江云津,江云津点点头:“打了,当时我在钓伏龙鼍,刚接电话鼍兽就上钩了,伏龙鼍扯得太用力,我没拿稳手机飞到水里了。”
该说这是天意呢,谌祈年这电话打的,谁也帮不上他。
凌正英扣扣搜搜地弄来个二手机,联系到乔助理给他们安排上最快的飞机。
乔海在电话那边激动得都快哭了,听他电话里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谌祈年快一命呜呼了。
梅予殊在京海机场门口见到了戴着墨镜的谌祈年,青年修长的身形靠在车门上,颓然得像一个没有灵魂只剩精致的木偶。
看到梅予殊,他摘下了大墨镜,以往顾盼神飞的眼睛里现在满是红血丝,眼下一片青黑,像是几天没合过眼。声音低沉暗哑,音频低得来险些无法被捕捉到。
“你回来了。”
“嗯。”
谌祈年这副样子,倒是让梅予殊莫名有些愧疚,或许当时应该听他把电话打完的,伏龙鼍迟点钓也不是不可以。
凌正英终于表现出他见多识广的一面了,他之前已经听梅予殊说了一遍通话内容,这会儿他抓着谌祈年的右手印证猜想。果然,对方手心的黑线一直伸到了袖口里面。
“你这什么运气,我们刚走就被下咒的大鬼缠上。”
凌正英摇了摇脑袋,说出那三个字时自己头皮都感到发麻。
“一梦定生死,是拘梦魇。”
不好意思,之前说的是上午发,但写完修修改改其实也挺迟了,雾川鼍兽的部分就结束啦,下一个副本只会有酥酥和年糕,虽然角色只有他俩了,但更多的还是走剧情。感情嘛,要慢慢培养,不要急,以后多的是机会,水到渠成才能日久弥新。
星期三晚上十二点过后定时发送六千字章节,不想熬夜的小可爱可以睡一觉再看哦,谢谢你们追到这里,笔芯
(凌晨补充:好吧我没写完,我太困了,白天发,不好意思,笔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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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雾川鼍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