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谦靠近那个躺在冰冷地板上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
他抱着脑袋缓缓蹲下身子,缩成一团抽搐哽咽。
“贺谦,我记得你当时很坚定地说你要离开。”梅予殊弯着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你说你要清醒的痛苦,也好过麻木地活着,你后悔了吗?”
贺谦捂着脸,带着哭腔问道:“我出去了,我妈会怎样?”
“你的母亲早就已经不在了,她的身体是鬼刹母的容器,你脑海中的声音不过她残存的意识。你出去后,幻境会崩塌,鬼刹母就可以摒弃和你母亲的旧约,开始新的交易,获得一个新的躯壳。至于你母亲的身体,大概会飞快地腐化吧。”
梅予殊劝解道:“你出去后,你母亲的愿望不见得落空,说到底她也是想要你活下来,只是鬼物愚蠢,曲解了她的意思。”
贺谦轻轻伸出手,那手背碰了碰女人冰冷的脸。
他鼻子酸胀,滚烫的眼泪砸在女人的脸上,他沙哑地喊出声:“妈——”
按理来讲,这种悲情时刻应该让当事人静静地消化情绪,但是梅予殊算了下时间,很不留情面地催促道:“请你快一点。我们耽搁很久了,船过一会儿就会翻掉,我可不敢保证下一次循环会出现什么新的岔子。”
自梅予殊进入幻境后,每一次循环鬼刹母都在塞人进来,看得出它是真的很急了。
正巧梅予殊也赶时间,她忙着拿鬼刹母孕育的鬼胎去钓伏龙鼍,这灵兽口味还挺刁的,不知道一路馋鬼胎馋了多久。
贺谦朝他母亲的残体磕了一个响头,把头埋进被剖开的血淋淋的肚子。
一个身型高大的成年男人想要钻进肚子里,这场景连狐妖看了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胡伊在一旁问道:“他出去后,我们也能从这鬼地方出去?”
梅予殊站在一边帮着贺谦把他塞进去,头也不回地答道:“对。鬼刹母只想要人把贺谦从环境里带出来,它留着我们在幻境,平白耗费它的力气,对它没有好处。”
“那它挺阴险的,不过话说回来,它为什么要把游轮停电,门分别落锁把我们都隔开?是担心其他乘客坏了它的事?没想到这鬼东西小心思挺多的,看不出来它还忌惮人啊~”
“什么?船上其他地方的门也被锁住了?”梅予殊转过头看着胡伊,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并不好看。
胡伊还没反应过来,指了指已经魔怔得只会傻笑的道士和遭受身体心理双重打击后生无可恋的船老板,说道:“鬼刹母是想把他们放进后厨杀掉的吧。”
“你觉得一个鬼想杀人用得着关门吗?你一个妖想干坏事用不着特意锁门吧。”梅予殊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推了一把贺谦,总算把他塞进了被撑变形的肚子里。
幻境开始变得扭曲,像静止的水面被投进了一块石头,空间的波纹从贺母的肚子处一圈圈荡漾开,梅予殊看到自己的手也像液体一样,被震出了纹路。
身体就像液体一样溶于水中幻境,随波流动。
但她并没有流向幻境的边缘,下一瞬,有一股吸力把她从水面拉扯了出去。
像是街上小姑娘喝的珍珠奶茶,珍珠被搅拌后从吸管里进入嘴巴。
此刻后厨的通道就是猩红色的口腔,一个在地上不停翻滚的肉球就是柔软的舌头,贺红星手里泛着冷光的刀像白森森的牙齿。
梅予殊在离开幻境的时候被吸力扯得头昏脑涨,她扶着冰冷黏滑的墙壁站稳身子,向眼前人打招呼:“我在幻境见过你,你是贺谦的父亲,是神女号的大副。”
胡伊也就敢在幻境里露出狐狸的爪牙,这会儿回到真实世界,装得像个受到惊讶柔弱不能自理的新婚少妇。
贺红星长得和贺谦很像,国字脸宽下巴,额头宽阔鼻梁高挺。
然而相由心生,人的气质随着心境的变化也会逐年发生改变。
贺红星给梅予殊的感觉像是一棵生在阴暗沼泽里的大树,他曾经活在阳光下,葱郁挺立;现在光照不到他了,他就和泥淖一起,组成吞人的恶狱。
高大的男人指了指趴在梅予殊脚边的张碧春和白发道士,声音嘶哑:“把他们给我,我放你走。”
胡伊抱着梅予殊的一只胳膊,娇滴滴地流着眼泪,晃着脑袋表态:“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我们现在就走。”
说罢,还悄悄掐了一下梅予殊的胳膊,示意她别管闲事了赶紧走。
梅予殊是为了鬼胎来的,再说鬼刹母这种祸害,她也不能坐视不管。
“你走我不走。”梅予殊把胳膊从胡伊手里扯回来,漠视了胡伊的挤眉弄眼,踢了踢脚边两个不在状态的人,说道:“我听说人的纠纷还是交给警察比较好,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有一句话我得先说明:因为仇恨给自己造杀孽,有损气运,蒙失善心,虚弱的时候更容易被恶灵缠上,可能会不得善终。”
听到这话,一直阴沉着脸的贺红星低头笑了一下,他没有愤怒的情绪,没有痛苦的表情,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似乎早就习惯了命运的戏弄,听到梅予殊的劝告,也并没有不屑。
他笑是因为“善心”二字,他好久都没有感受到心的存在了。
他笑是在自嘲,为什么二十七年前,就会信了张碧春的鬼话呢?
贺红星说:“我的心早在二十七年前的船难里死了,我不需要善终,我只想要报仇。”
梅予殊耸耸肩,眼下她更关心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那坨粉红色的肉胚。
如果她没猜错,那是张碧春的老婆,和鬼刹母做新交易的女人。
“麻烦你告诉我,她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贺红星扫了一眼地上的女人,说道:“钟小英,她偷吃了道士的塔烛,听说那是一把钥匙,只有把钥匙藏进肚子里,她才有底气和鬼做交易。”
“你好像很看不起这种行为。”梅予殊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判断道。
“我恨这个邪物,当然,我更恨造成这局面的人。”
贺红星的恨很平静,但梅予殊觉得那只是火山爆发前最后的平静而已。
“钟小英她做这些是应该的,当初要不是她,我的妻子怎么可能会死?”贺红星用嫌弃憎恶的眼光看着地上的肉胚,说道:“她也是个祸害。蜡烛是死尸熬成的油做的,她居然吃得下去,真是愚蠢的女人,居然会去信鬼物的话。”
梅予殊正蹲在地上扒拉着痛苦地挣扎着的钟小英,闻言抬起了头,深深看了贺红星一眼。
贺红星感受到那凌厉的审视,浑身都不自在,他说道:“你既然想要鬼物,就带着她走远点,那两个人你留下,这个鬼你拿走。”
“贺红星,有时候一昧的仇恨不是一件好事。”梅予殊在安抚地拍着钟小英的肚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着,想要把母体开膛破肚,破腹而生。
“你的妻子也和这个鬼做过交易,她曾经变成了和这个女人一样的东西。”
贺红星听着那恶魔般的低语,变得暴躁起来,他双眼猩红,鼻翼抽动,咬牙切齿道:“这些事情不用你告诉我!”
梅予殊轻偏着脑袋看着他,平静地叙述道:“她以此为代价,换来你儿子活下去的机会。今天这个女人变成这种模样,是为了换来你儿子重生的机会。你可以憎恶恶鬼,但你不要恨错了人。”
钟小英的肚子被一只鬼手撑开,一个青面獠牙的小儿浑身是血地从里面爬了出来,身上还缠着长长的脐带。
鬼婴的气息梅予殊很熟悉,是贺谦。
钟小英成为鬼刹母的新容器后,诞下的第一个孩子是贺谦。
对于鬼刹母来说,永远活下去是困在死的那一天不断复活。
同样的,它所理解的获得新生,是成为鬼灵,摒弃人的身份。
“钟小英也很可怜,我不觉得会有女人主动想要怀上鬼胎,成为鬼灵的生育机器。”
地上的肉胚抽搐了几下,伤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缝合起来,腹部像是充气皮球一样不断变鼓。
一个新的鬼胎又成形了。
贺红星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看着梅予殊手上嚎啕大哭的鬼婴,声线颤抖:“这……这个孩子……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梅予殊拍着孩子的后背,用冷冰冰的语气宣判道:“他是贺谦,你的儿子。”
“他不是!”贺红星激动地大喊着:“我的儿子是个人!他有我一样高,做什么事都很认真,我亲眼看着他长大的!”
贺红星从钱包夹里摸出一张老照片,里面的贺红星一手搂着笑得明媚的妻子,一手搂着刚成年的儿子,冲镜头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排牙齿。
贺红星声嘶力竭道:“你在骗我!你骗我!!!你们都是骗子!”
梅予殊给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胡伊递了个眼神。
狐妖是出来找梅予殊的,她一点也不想掺和人和鬼的事情,因此从幻境出来后便怂恿着梅予殊跑路。
然而令她郁闷的是梅予殊压根不愿走,不愿走就算了,还把她晾在一边不搭理她。这会儿需要帮忙了,直接递个眼神了事。之前在幻境里梅予殊好歹还跟她客气一下,现在用顺手了,就把她当马仔呼来唤去。
她凭什么受这个气?
梅予殊不知道胡伊在想什么,这个女人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后,才慢吞吞地走到贺红星身边一记手刀把人砍晕。
“然后呢?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胡伊插着腰一脸不爽地看着梅予殊说道。
梅予殊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改主意了,或许鬼刹母用来钓……咳咳,我需要洗灵,看看能不能把贺谦和钟小英重新变回人。”
胡伊眯起眼睛,拉长语调:“你还会这个?蛮厉害的嘛,我对你很感兴趣哦~”
她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玩具一样,眼里亮晶晶的,说道:有什么我需要帮忙的?我度蜜月心情好,陪你玩玩也不错。”
“你出去就行。”
“什么?你就和我说这个?”胡伊睁大眼,一脸不可置信。
“你把这三个人都运出去,顺便报个警。”梅予殊顿了一下,补充道:“谢谢。”
开玩笑,狐狸心眼这么多,她还不想专心净化鬼灵的时候被背刺掏心。她俩的共同目标都是伏龙鼍,只是在幻境暂时做了一下队友而已。
江轮上发生的这件事教会了梅予殊一个在人间生活十分受用的道理:小心身边人。
梅予殊对于生存法门领悟得非常快,比如现在:她不仅要小心人,还要小心身边的妖怪。
星期一晚上也许会丢个万字,星期二上午也许会再丢个万字,我想早点完结这个副本了。
情人节那天好歹让小情侣(现在还不是)见个面对吧
感谢追看到这里的大家,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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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雾川鼉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