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光瑶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
聂明玦皱眉观察一会，又看了金光瑶一眼，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好让他跟上自己:“这些大概都是祭阵者吧。”
金光瑶没吭声，任他牵着自己穿过那些诡异如雕刻的尸体。那些尸体已经被风化一百多年，衣服早已破烂的不成样子，肌肉皮肤却都还完好无损，仿佛吸了水后又能恢复活力。
二人逐渐靠近那座铜制功德塔。那座塔形制很普通，四五丈高，四角挂着青铜铃铛，却早已发不出声响来，因为年头太久，轻轻一抚便能刮下厚厚一层铜锈，
越靠近那座塔，心中的不安便越强烈。
察觉到掌心处传来的轻微颤抖，聂明玦扫了眼金光瑶有些发白的面孔，嗤道:“敛芳尊胆量，重活一世怎么反倒回去了？”话虽是这么说，手掌却收紧了，牢牢握住金光瑶纤细的手腕。
“大哥...”金光瑶直勾勾地盯住青铜塔道，“那座塔里，是不是有一个人？”
聂明玦又牵着他走近几步，火光照亮的范围逐渐扩大，透过镂空的铜窗，只见里面一个模糊的影子，有头有手，确是个人形。那“人”被困在狭窄的塔身内，姿势狰狞扭曲，仿佛死时正经历着极大的痛苦，像被置身于地狱业火内焚骨化灰。
以往夜猎中，聂明玦也见过千奇百怪的异像，经历过各种危险，却真是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
金光瑶看了一会，轻声道:“这里面就是被镇压的东西了吧。那这座塔应该也是锁住它的一重界了。”怪不得破魂阵被破，它却还被困在里面。
聂明玦点头，一边留神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这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人，或是什么邪祟？为什么会被关在青铜塔内？又为什么被镇压？
正在此时，一阵奇香飘来。像是风干的骨腥混着些许麝香味，说不出的怪异，正是从那座青铜塔内传来。
聂明玦直觉不好。周围看起来虽仍旧是风平浪静，但习武多年，又在射日之征号令诸家，对危险的敏感性早已刻入骨髓。
他刚想提醒跟在身后的金光瑶，一回头，却哪里还有人影？!
原本牵着金光瑶的手腕上，此刻正缠着一条全身青绿色的蛇，三角形的蛇头涨成紫红色，“咝咝”地吐着鲜红的信子。见聂明玦回头，霎时直立绷起，只见一道绿影掠过，森白的毒牙直奔聂明玦喉咙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霸下出鞘，寒光一闪，断为两截的毒蛇“啪”地落在地上。
“金光瑶!金光瑶？！”聂明玦眉头紧锁，提刀的手背青筋凸起骨节发白。他几步窜上大殿前的白石阶，焦急地四下寻找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焦虑。这几年来不论生还是死，二人都是形影相随，从未分开过。金光瑶现在如此危险的情形下不见了，他承认他慌了。
许是因为共生咒未解，金光瑶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自己焦急的呼叫与脚步声，没有人回应。
所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两人明明一刻都不曾分开，金光瑶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现在在哪？
当初为了防止金光瑶搞鬼，聂明玦不允许他带刀剑，现在被迫分开，他可连个能防身的武器都没有。好在到现在自己并没有任何反应，说明金光瑶也还算安全，但若再不找到他，谁也不敢保证一会儿会怎么样。
推开正殿虚掩着的大门，一个熟悉的背影，端端立在大殿深处的金身佛像前。身着华贵金星雪浪袍，青丝半绾，柔顺地散在背上，头戴纱帽。
听到开门声，那人缓缓回头，眉间一记朱砂，白皙面庞上缓缓扬起一个温柔似水的笑，是那种最纯粹无暇的天真笑容，柔得让人甘愿融化在其中。
聂明玦竟一时有些失神。
这种笑容，在很多年前，他是见过的。
他那时帮助了一个被同僚欺侮嘲讽，喝令去做最累的活仍毫无怨言的无名小卒，后来又把他提拔为副使，二人朝夕相对。但自从修书一封送他回金陵台开始，一切都变了，他再也没有露出过那样真诚快乐的笑容，整个人都假得可怕虚得恶心。只有在面对蓝曦臣时，他偶尔才能流露片刻这样的神情。
又是蓝曦臣。
聂明玦心底的某一处微微一痛，像是有一个陈旧的伤口被人又狠狠地捣上了一下，从里往外的难受。
那个爱笑的人是孟瑶，不是金光瑶。可此时面前这人的衣着与气场，分明与那个清河少年相差甚远。
属于孟瑶的温柔纯粹，出现在了敛芳尊的身上......
“大哥？”在发现来人是谁后，“金光瑶”轻唤出声，像是看到心爱之物的小孩子那样小跑着过去，一刻也不能耽搁。一双手臂挽上聂明玦的脖子，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
聂明玦顿时僵住，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挂在身上的人柔软得不像话，绝不可能有藏有利器，且周身不带一丝杀意与戾气，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欢欣快乐。
这不是金光瑶！
金光瑶与他隔着杀身之仇，断不会这样！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见聂明玦杵在那儿像根柱子，“金光瑶”不满地嗔道，“你就......一点都不想阿瑶？”
耳边娇言软语，香兰气息喷洒在颈间。怀里的人得不到回应更加委屈，又往他怀里蹭了蹭。“金光瑶”抬起脸，同聂明玦稍稍分开，含泪的双眸凝视着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
聂明玦想推开他，明知这不是真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样的金光瑶下得去手。体内像是腾起一团火，烧得整个人都燥热起来，身体的某一处敏感也起了微妙的变化。隐忍片刻后，他压抑着道：“你不是金光瑶。”
怀里那人听了后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噗”地一声笑了，道：“我是啊。我就是金光瑶啊。敛芳尊，金宗主，金仙督......这些都是我。我也是你的三弟，你的阿瑶啊。”
聂明玦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手中的霸下已泛起红光充满杀意，却迟迟不肯动作。
“金光瑶”又“噗嗤”一声乐了：“大哥，你不会杀我的对吧？至少......这样的我，你是舍不得的呢......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我知道你没办法抗拒我这样。真是巧了......”他一边有恃无恐地撩拨，一边嘻嘻笑道，“我也没法抗拒大哥你呢......不论你什么样子。”
“你，不是他！”聂明玦冷冷地道。
“金光瑶”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无视了他的拒绝，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道：“大哥，你当年把我踢下金陵台，我好疼，好难过，你知道吗？为什么...最崇拜最敬爱的大哥，辱我母亲、斥我不仁、伤我最深？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是娼妓之子吗？”
“那是你自找的。”聂明玦一字一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金光瑶”开心地笑了，忽闪两下大眼睛，娇嗔道：“口是心非。”未等聂明玦答话，便一踮脚尖倾身覆上聂明玦柔软的唇瓣......
金光瑶醒来时只有他一个人，一直牵着他手腕的聂明玦不见踪影。他从一地干尸中间爬起，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环顾左右。
手腕上似乎还留着聂明玦的温度，鬼使神差地，金光瑶小心地将手抬起到鼻尖下嗅了嗅，却忽然想起自己所处的境地，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刚刚在做什么？
“大哥？”金光瑶开始找人，身上没有防身之物，他不敢乱走也不敢高呼，只能先远离法场中央的铜塔，压低了嗓子唤聂明玦。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聂明玦走散又是怎么晕过去的，一阵香味过后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整个庙内再无人影。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脑海挥之不去：聂明玦是故意的，他把他一个人丢下了！他把他困在阵里，自己走了！
这样的想法得了恐惧的催生，在心底生根发芽。理清前因后果，唯有这个结论看起来最为合理，既能解释他为何会突然昏迷，又能解释聂明玦的消失。
他不怕共生咒了？聂明玦就不怕他死了自己也没好下场吗？
还是......他已经找到解咒的方法了......只是没有告诉他罢了......就是为了能甩掉他这个罪人，让手无寸铁的他再惨死一回，然后魂魄被困在阵内永不超生？
他慌了。
不知是因为要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危险，还是因为聂明玦把他抛下了。
连声音都带上了些许颤抖。
“聂明玦，你大爷......你居然敢走！你就不怕老子、老子再弄死你一回？”确定聂明玦真的不在了，金光瑶喃喃地一边骂一边小心地原路返回去前殿，“光明磊落的赤峰尊也学会阴人了！真是好样儿的。你以为老子自己就不行了？你上辈子就阴不过我，这辈子你还敢来？”
前殿的后门竟仍是完好的，金光瑶推开的瞬间，心脏似乎都停跳了，整个人一下僵在原地。
门后面的，不是什么弥勒神像和引路童子。
——金碧辉煌、镶金嵌玉的厅室内，金黄的烛光跳动在挂着的四幅《金陵四时图》上，一片暖意。另一边厚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做工精美，精铁锻造的长刀，被暖光柔和了锋芒......那是金光瑶大婚时，蓝曦臣与聂明玦所赠之物，一直被摆在芳菲殿最显眼的地方。
这扇门后，居然是他的芳菲殿！？
门在背后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金光瑶猛地回过神来，扑向后门想要逃离这里。然而门外的，却是金陵台......
他站在芳菲殿的门口，俯瞰下方熟悉的景象，感到一阵眩晕。
秦愫的身影顺着殿前石阶缓缓出现在眼前，金光瑶听到她说：“瑶哥哥，你怎么起来了？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恍如隔世。
金光瑶转身想逃，却教另一个声音绊住了脚步。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年少时，就是这个温和的声音的主人教他识字读书、写诗作画。后来，他为了争一口气，为了她脸上的光，拼了命往上爬，不择手段，才成了现在世人口中的敛芳尊！
一眼就好。他想。就让他看一眼就好。
金光瑶僵硬地转过头身，女子柔和的眉眼同记忆里的依稀重叠。
“阿娘？”
孟诗有些焦急的样子：“阿瑶，你怎么起来了。大夫说你身子未好利索，还需静养。你爹在同云梦前来探亲的二位公子谈话，一会儿便来瞧你了。你快先回去！”
开什么玩笑？金光善？来看他？
他可是死了金光善都不会管他的。
可怕！实在是可怕！全乱套了！这是个逻辑混乱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个空间！
秦愫要上来搀他。金光瑶终于忍不了了，狠狠挥开她的手，像在甩掉什么粘着他的可怕东西，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连着绊了好几个跟头。
孟诗不知道好端端的他发什么疯，在后面急得快哭了，却又追不上儿子，喊得仪态都顾不上了：“快！快拦住他！来人啊，拦住敛芳尊！”
我/操/了！假的，都他妈是假的！这什么鬼地方？怎么出去？金光瑶没扑腾几下便被一群金家门生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
“放开我！别他妈碰我！聂明玦，老子跟你没完！”
坏了！孟诗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前几天阿瑶和赤峰尊这小两口吵架看来还没好。
心有所念，旷日持久，便成心魔。心魔本不害人，而那些沉沦于其中的痴人，却往往不能自拔，拿得起便放不下，才会被无限吞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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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衣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