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
收到魏无羡传音后,走出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风邪盘的指针在一间房子前停滞了,灵犬乱吠,几人齐刷刷地呆愣住。
茅屋柴门,土墙灰石——至阴至邪的三七阵阵眼居然,是一处农舍!
金凌一时难以接受,抽了抽嘴角,稳定心神四下环视一周,见几人身上各式法器都无异常,便轻轻一推虚掩着的半扇木门,侧身躲开。
“咯吱——”那扇破旧的门板缓缓向内旋开,朽烂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屋内霎时一阵阴风扑面卷来,带起一大片浮尘落叶,在几人脚边飞旋。
“这......这真的没找错吗?”蓝景仪抢先问出了金凌一直想问的问题。
这间农舍不过方寸之地,天光泄入,里面的物件情形一目了然。不过一张四角方桌,两条长木板凳,灶台后一方塌了半边的土炕——没有任何阵法的痕迹,也没有魏无羡提到的招魂者珍爱之物压阵。
蓝思追显然也有些不确定,没底气地轻声道:“魏前辈给的风邪盘指向这里。如果不是这间屋子,难道还要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
蓝景仪几步到房子一旁向后张望道:“可是这后面什么都没有啊,再走下去就出郭了。”
静默一瞬,金凌道:“管他什么对错,先进去看看再说。这城外好几里荒地却偏生孤零零杵着这么个破房子,谁知道做什么的,定有古怪......啊——”
他说着一脚跨进了门槛,却猛地踩空,身影瞬间便消失在了门后,仿佛融入一片浓稠无形的胶质中一阵窒息,紧接着失重感袭来,四周一片黑暗,身体急速下落。
“阿凌!!!”
“金凌!!!”
“咚——”一声闷响。脑后传来闷痛,浑身上下都像是散了架子。金凌动了动手脚的大小关节,确定没摔出个好歹来,这才松了口气,撑着地面缓缓爬起来。
谁知刚坐起,又一条人影从天而降,直直落在他身上,将他又猛地砸了回去。然而预料中的钝痛并未如期而至,脑后与背后垫了两条手臂。跌下时,那人将他牢牢圈在怀里,护住了他。湿热的气息温煦着耳畔,氤氲暧昧的声音传来,低微得几乎让人以为听错了:
“送上门来的,要了我吧。”
金凌一愣,还未回过神来,却听头顶一串异常凄厉惊慌的惨叫:“啊啊啊啊啊!!!!!”他感到身上之人一僵,随后立即收紧胳膊,将他牢牢按在怀里,反应极快地带着他向旁边一滚。
“咚!”惨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和着滚滚浓尘的呻/吟。
两人一同坐起,蓝思追放开他,若无其事地点起一张燃火符。
借着亮黄火光,金凌这才发现自己竟倚在蓝思追身上,两条手臂强硬地环在他精细的腰间。怀中美人发丝凌乱,衣领散开,耳垂红得像是能滴下血来。面上虽强撑着无不适神情,却莫名有些委屈与苦涩在内,也不知是不是金凌心虚。
好个被登徒子轻薄了的良家美少年!
“咳!”金凌慌忙松开他。甫一松手,二人这才意识到了什么,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那边。
蓝景仪身上发出一声十分响亮的“嘎嘣”,随后悲愤道:“思追你们怎么......不接住我?这......这是哪里啊?摔死我了哎呦......”
蓝思追满面歉疚,耳朵更红了,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是抱着金凌这才没能救他吧。而另一位罪魁祸首只当是自己抱着蓝思追不撒手的,才使他抽不出身去帮蓝景仪,也深知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连忙上去解围,难得好心地把蓝景仪从地上扶起来,还体贴地帮他拍了拍尘土,这才想起正事道:“这是哪里?我们不是从农舍进来的吗?”
蓝思追道:“那应该不止是农舍的入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被障眼法骗了。”
蓝景仪道:“什么意思?”
蓝思追道:“那扇门背后本应就通向这里,只是有人施了障眼法,才让我们看到那屋子里的东西。”
金凌将手放在剑柄上道:“那看来,我们是来对了!”
几人均意识到情况的转变,紧张之余又激动难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最后却还是蓝景仪琢磨出一丝关键问题所在:“那,我们一会儿该怎么出去?”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片刻后,金凌道:“既然从上面来的,那应该也能从上面出。”
蓝景仪道:“那万一上面只进不出呢?”
金凌道:“那也有其他办法!”
蓝景仪道:“什么办法?万一我们被困死在里面了怎么办?”
金凌被他问得心烦,叱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蓝景仪终于闭嘴。
此地深入地底数丈,入口极为简陋,内部却是大得出奇,穹顶几乎无限延伸,打了几道燃火符上去都照不清天顶,极微的脚步声在洞中无限放大,被拉扯得诡异瘆人。四下阴森空旷,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蓝思追停下脚步,高举指间火符,凝眉道:“难道此处有迷阵?”
金凌被他这么一提醒,急道:“仙子它们呢?它们在的话可以帮上忙的!”
蓝景仪道:“那几条狗被挡在门外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进不来!”
蓝思追道:“应该是布阵之人为了防止有灵物擅入乱了阵法,设的结界吧。”
蓝景仪奇怪道:“那为什么我们能进来?”
金凌哼道:“废话!我们和它们能一样吗?”
眼见两人又要斗起嘴来,蓝思追摇了摇头道:“不对。这里的应该不是迷阵,进来这么久了,我们谁都没有察觉到迷阵的痕迹不是吗?”
金凌道:“那是什么?难不成还是那些乡野农民讲的鬼打墙?”
他本就这么一说,修仙之人怎会轻易被小鬼困住,谁知蓝思追却严肃地点了点头道:“也有可能。”
蓝景仪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燃火符也是有数的,用完了我们可寸步难行了,这要是再出来什么凶尸邪祟,我们岂不是......”
他说的不无道理,问题的确要比他们原本所想严重得许多。
忽然,一道灵光在脑中闪过,金凌一把扯下腰间九瓣莲清心铃,试探地注入少许灵力在内。那小巧玲珑的莲花一阵轻颤,最后竟在掌心缓缓绽开。花瓣层层叠叠打开,每开一层,便在铃外镀上一层淡淡的灵光。最后一层绽开时,本应是花芯的位置,一道纤细如丝却极亮的灵光刹那间迸发出来,向四方延展,照亮脚下一大片地面。叮叮当当的脆响萦绕在耳畔,忽而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忽而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四周黑暗开始一片片脱落,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中尽数崩毁。耀眼刺目日光照射进来,一片茫茫的白。
“这......这是......”蓝景仪睁开眼,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表示惊讶。
金凌自然不会像蓝景仪那样没出息地吓得讲不出完整话来,心底却也惊涛骇浪席卷而过。但他知道自己一时说不清楚,于是十分明智地选择不吭声,至少不会如此丢人。
原本的地下岩洞凭空消失,他们所站乃是一处荒山悬崖的半山腰处,立足之地不过八尺见方。头顶十余丈,他们来时所见的那所农舍巍巍然歪杵悬崖边缘。而他们脚下,却是深不见底万丈悬崖。
蓝思追道:“是江家清心铃,破障清心。刚刚我们见到的草屋岩洞,原来根本就是一处巨大的幻境......”
此障眼法近乎天衣无缝,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时开始进入幻象界内,也不知虚虚实实间孰真孰假。若非有破障之物协助,只怕他们仍以为自己身处迷阵中,无法脱身。
“思追,金凌!快看那边!”蓝景仪忽惊道,指向几人下方的崖壁。却见石壁之上,横生一株老树,虬枝盘根,唯有几片绿叶孤零零地缀在枝梢,不知是死是活。然而真正令人注意的却是其上那串血红的符文,流光烁动,隐隐一圈淡红的界护在其上。
金凌一喜,知道他们终于找对了地方,将岁华向上一掷,旋身稳落其上道:“我下去看看。”
蓝景仪正要跟上,蓝思追抬手阻止道:“景仪你留在这里,若情况有变,须得留人在上面照应。”下方万丈深渊,又无一处可立足之地,倘若突生变故,无论高空作战还是不小心失足落下,恐怕都不好应付。
蓝景仪略一思索,心道有理,将两手一插结了个界印,道:“思追你们小心,遇到危险赶快回来这里。”
蓝思追一点头,转眼间已消失在崖下。
金凌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他下来一扬下巴道:“你看那压阵的东西像个什么?”
老树的枯枝上,坠着一对巴掌大小的物什,金红相间,其上似乎布满大片的花纹,却因其四周流动的符文掩映着,看不真切。
蓝思追犹豫了一瞬,忽然驱动仙剑靠近金凌,猝不及防地伸手自后方揽住他的腰,足尖一点跃上他的岁华,轻声道:“别动。”
腰间骤然一紧,金凌心口轻颤,下意识地想转身去看,却又顾忌身处半空中,怕自己动作太大将他掀下剑去,只好忍住。
蓝思追跃上岁华,站在金凌身后,一手抱着他的腰,另一手拈决,驱使自己的灵剑撞向结界。
灵光乍动,火花四溅,看似精薄的一层界撞上上品仙剑竟迸出金属之声,纹丝未动,连一丝裂隙都没有。
金凌看了片刻沉声提醒道:“打树根!”结界虽坚固,这棵扎根石缝风吹日晒的老树却未必。硬碰硬打不开咒墙,不妨换种方式——毁了承咒的树,界也难以独全。
灵剑再次翻飞而出,“当”的一声脆响,半个剑身都没入树根部的石缝内。静默片刻,却听一声轻微的“咔擦”,老树根部出现一条纵向的裂缝,缓缓地变宽变大。枝梢所剩无几的绿叶颤抖着,划出一道弧度向下栽去。原本附在树干上的结界随着枝干裂隙撕扯出几道暗纹。
就是现在!
仙剑与灵符同时钉入淡红结界上的暗色纹理中。空气尖啸着灌入,坚固的屏障上开出一条短暂的裂口。岁华飞掠而过的刹那,金凌眼疾手快,二指飞速探入截下树枝上悬着的东西。
“拿到了!”金凌喜道,然而还未得到回应,瞳孔乍然缩紧,炽烈火光扑面而来,几乎灼伤眼底。烈焰自结界内喷薄而出,热浪滚滚,金凌只来得及驱使仙剑躲开红莲火舌,下一刻整个人便被掀飞出去腾空而起,向深渊直直坠去。
“思追!金凌!”蓝景仪的焦急的呼声在上方炸响,一道剑光飞掠直下。
金凌找回一丝意识,眼角瞥见几丈远的地方那一抹雪白人影,如折翼白鸟砸向地面。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麻木刺痛的指尖掐诀,用为数不多的力气诏动岁华,将那人当空一截,挑在剑上。
“金凌!”蓝景仪声嘶力竭地吼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落下。他万万没有想到金凌竟会连自己都不顾去救蓝思追。
灵剑一顿,再要去接金凌却已经来不及了。
“废物......”金凌低声骂了一句。
地面越来越近,乱石林木在眼中无限放大,就在金凌已近乎绝望时,蓝思追在落地的瞬间闪身而至,向他张开双臂。
空气似乎凝固了,时间静止,声音消失。他双唇微张,难掩眸中愕然。耳边似乎充斥着山崩般的心跳声,他像是要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又好似将投入一个甘醇温软的梦。
当时蓝思追坠入他的怀中胸膛相贴时,他好像说了一句话,暧昧温软,可惜金凌没有听得真切。
要说一点都不喜欢蓝思追这个人,都是假的。在别人面前不论如何嘴硬地不肯承认这温润少年在自己心里的位置,扪心自问时他都无法理所应当地给出相同答案。他一直不曾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对谁产生过那种情感。
他喜欢舅舅,喜欢小叔叔,喜欢爹娘,喜欢魏无羡,甚至也不讨厌温宁和薛洋,可他们终究是与蓝思追有些区别。
他是第一个真正关心他、会真诚地给他道歉、耐心哄他的同龄人,总能照顾到他的哪怕一瞬间的柔软,帮他一齐筑起尊严。于是也就只有在蓝思追面前,他无需时刻维持自己的金家人的骄傲,像只担惊受怕的刺猬一样警惕。
金凌曾不止一次地想,魏无羡和江澄口中常提起的阿娘便是这般温和似水的模样吧。一举一动都自然得体,尽展大家之风,却又偏偏温柔入骨。
如果他接住我,我就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回金陵台。金凌想着。只要蓝思追愿意,他便将他留在身边,给他最好的东西,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他若喜欢看花便为他单独开出一片地种上万紫千红,他若爱古琴便为他搜罗海内外天下所有琴谱,他喜欢清净便为他在兰陵再造个云深。
人们说的喜欢、爱什么的,太复杂,他不愿去细细琢磨。因此,兄弟也好,挚友也罢,只要蓝思追在身边,便是最好的结果。
他果不其然落入了一个怀抱,温暖有力。
金凌将脸深深埋在那人胸膛上,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淡雅的檀香味钻入肺腑,竟让人不想这么快就起来,于是索性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因激动而微弱颤抖着。
那人以为他吓到了,一手抱着他,一手给他顺背。
其实金凌一点都不怕,从看到蓝思追恢复意识,向他张开双臂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安全的了。不仅仅是盲目的信任,更是愿意交付身心的委托。
他也相信,换做是蓝思追,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就像他选择了先救蓝思追。
“我想说......”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也生怕被人看出自己通红的双颊,金凌闷闷地道,“你......你,你和我......回金陵台吧!”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明明此时应该再多说些表明心迹的话,可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别的词,只好心惊胆战地等着回答。
“咦?”
头顶传来疑惑的声音,金凌一愣,感觉哪里不对劲,又听上方那人道:“去金陵台?去那儿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在蓝家待的好好的啊。”
金凌一惊,整张脸瞬间白了。
金凌说过气话,蓝家人除非送上门来,否则他绝不会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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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无负其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