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是被夜风吹醒的。
睁开眼就发现他正趴在聂明玦背上,向山下走去,略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要下来。
“醒了?”聂明玦侧过头,肩上的人鬓边蓬松发丝刮着他的脸痒痒的,金光瑶从他的脸上居然看到了一丝慌乱,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怎么这么慢?”
金光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一直在等一个人,耽搁了一些时间......大哥你先放我下来。”
聂明玦闻言也没有和他客气,蹲下一点让他下去,疑惑道:“等人?等谁?”
“没什么,就是个‘眼’罢了。”他总不能说等的是他吧。要让聂明玦知道自己做梦都在杀他,他这些日子乖巧努力建立的好感就全完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道:“大哥,我以为......你会就这么丢下我的。”
聂明玦不说话,金光瑶也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他真的没想到,聂明玦居然回来找他,还背着他下山,等了片刻又道:“谢谢。”
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他听到夜风中混着一个声音,虽低沉却字字清晰可辨。
“以后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了。”
金光瑶愣住,完全没有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甚至以为自己还没有完全醒过来,面前这个聂明玦依然是他的心魔。他愣了一会儿,在自己胳膊上悄悄掐了一记。
这种小动作没有逃过聂明玦的眼睛,似乎是非常不理解他这种自己找打的行为,他诧异了一瞬,很快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心魔已经除了。”你不是做梦。
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与镇民们的描述有所不同。
在庙内作乱的不是邪祟,而是一种灵,非鬼非尸非魔。自古以来,灵地能够聚气消煞,双陀寺中,僧侣香客的负面情绪与无边的**皆被收束在双陀山两座峰顶。原本是相安无事的,可近百年前,庙中方丈在一次意外中生出了心魔。心魔便假借着这灵地所吸纳的诸多**炼化成煞。起初僧人们合力做法还勉强可以镇压,但天长日久,随着前来进香之人心中所执的欲求与痴念越来越多,心魔日益强大。冲破束缚后,以便人心中最渴望的事物引诱猎物上钩,一发不可收拾。那疯掉的后生就是一个例子。
最后,僧侣们被迫启用破魂阵,方丈自愿以己为饵,锁入青铜塔,镇压了心魔。
好一出舍己为人,救济苍生。
毁掉方丈青铜塔内的法身,心魔也将不复存在,但多年来进入这里的人,没有几个能走出心魔为他们创造的梦幻。
金光瑶长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幽幽道:“大哥啊......”
没等他说完,聂明玦阻止道:“对不起。”
金光瑶彻底傻眼了。这本是他想说的话,此时被聂明玦说出口,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呆呆地望着他。
聂明玦似乎心情不错,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我从没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过,自然也不知道你的难处。”
哪种地方?金光瑶黯然。他知道聂明玦说的是勾栏,还有后来那些不拿他当人对待的底层龌龊泥沼。
“我总斥你心胸狭窄、心术不正,或许是我一直都对你抱有偏见......没经历过什么人情冷暖、世态凉薄,无法感同身受,却要求你和我一样......阿瑶,如果可以,前世的事,忘了也无妨。你我一命换一命,已两清了。反观现今,或许反倒是我欠你更多。”
“说不恨是违心的,让你不要恨我也不可能。但那些毕竟已是过去了,你我身死便都已清算完毕。或许,重活一世,有些事也需要重新开始。”聂明玦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像是沉重地砸进人心里,深深印进去。
金光瑶猛地顿住脚步,心里说不出是惊还是喜,不知该说些什么,干巴巴地道:“你想起来了?”
聂明玦避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眼前浮现出心魔幻境中他经历的一切,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被卷入了心魔,才想起了那些他忘记的却至关重要的片段。
还好,重活一世,有了共生咒,他没有伤到他。
二人继续赶路,不再出声。
他们之间的纠缠早已不是一两句话便说得清的了。谁对谁错,莫说外人,就连他们自己都难以评判。
都觉自己何辜,于是都用尽全身力气去恨对方,相互折磨报复,至死不休。
金光瑶曾因金氏的绝情,失了母亲、没了尊严、成了笑柄,但他还是认了。他想,只要好好活着,拼尽全力,总能出人头地圆了母亲心愿,认祖归宗,穿上那身金星雪浪袍,叫那人一声“爹”。于是再苦再累再危险,哪怕别人笑他、欺他、骂他,他都不理会。
可他终究还是从那个单纯的少年变成了睚眦必报的敛芳尊。
利刃刺入那些金家修士身体时,他第一次内心有了十分的满足感,他终于知道久被压榨后肆意报复有多快意。那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杂碎!夺走属于他的功勋,占有他的战利品,那些是要拿去见他爹的啊!
鲜血顺着他握刀的手冲刷而下,他扬起一抹可怕至极的森然笑意。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将他打倒在地的人,恶劣地扯开他衣袍在他身上肆意发泄的人......所有欺辱过他的人,此刻都成了一具具拜伏在他脚下的尸体。
杀戮报复这种事,有了一次,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可偏偏这个时候聂明玦出现了。
他慌了。手上沾血了,不干净了,这个样子,该怎么见他?
他以为聂明玦能理解他,至少不会怪他什么,但他万万没想到赤峰尊竟会这样生气。金光瑶努力解释,除了那最龌龊的他没法说出口......他怕聂明玦也会嫌他脏。
他视聂明玦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聂明玦却抛弃了他。
所以他逃了。
上了不夜天城。
他不敢面对聂明玦,便与蓝曦臣暗中联络,提供情报,想着或许这样能让赤峰尊对他有所改观,相信那些他说过的话。后来冒死从温若寒手力救下他,也只是想证明:你看,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他居然怪他草菅人命,为那几个修士要杀他。
哪来那么多的两全法呢?他不过是做出了取舍。
那一刻,他绝望了。原来自己做再多,一旦被自诩正义之人盖上污点,便怎么也洗不清了。再多的苦衷与身不由己,都不过是多余的狡辩。
世人都道敛芳尊怕赤峰尊怕得紧,殊不知那是他发自心底的自卑与愧疚。
自己这样的人,在聂明玦眼里不过是两面三刀的跳梁小丑,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他的,只能是遥遥地仰望了。
他有想过,若是当初不离开清河,就呆在聂明玦身边会怎样。从前的孟瑶不论是身子还是心思都干干净净,双手也不曾沾过鲜血,他才是有资格和赤峰尊站在一起的那一个。
但他一点都不后悔上了金陵台,做了敛芳尊!
权力与地位,抓在手里才有安全感,才不会被人伤害,才能够左右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聂明玦前世从不知道金光瑶的痛,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仅凭着一直信仰的是非善恶,便草率地下了结论,殊不知自己究竟有多自私。竟还说出了“娼妓之子,无怪乎此”这等混账话。
金光瑶变成这个样子,他也难辞其咎。
聂明玦也不敢保证,若自己是金光瑶,在那些同僚修士对自己做出那种事,他仍能做到自己口口声声要求他的宽容大度。或是面对不夜天城中那些非人的折磨考验,他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不论再怎么亲近,终究不是对方,不了解彼此的那些深埋的痛。
“阿瑶...”聂明玦注视着坐在床边的金光瑶,声音前所未有的温软。若是教清河门生听了,准要惊掉一堆下巴,心说素有雷霆之威的赤峰尊一定是被夺舍了,然后请那个暴脾气的宗主来抽一鞭子试试。
金光瑶似乎叹了口气,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道:“算了,大哥......以前的事了,不要提了。”
他是真的不想再提了。他不想一遍遍提醒自己做了多少恶,杀了多少人,害了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又被自己真心相待的两个人杀死。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他宁愿与金家毫无瓜葛。
可这一切既然已经发生了,他能做什么?说又有什么用?
“大哥,哪里有那么多逼不得已啊。”金光瑶自嘲道,“你说的对,做不做是自己的事。有的事,错了就是错了......”
“但我不后悔。”他一字一顿,微笑道,“因为若没做过,有些事我永远也不会懂。”
在共情之前,聂明玦一定会怒斥金光瑶不知悔改,毫无悔过之心,可现在他竟一句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有些懊悔,当初要是没给金光善写那一封引荐信,把孟瑶就护在身边,或许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聂明玦垂下眼眸,淡淡道:“那便不提了。上床睡觉吧。”
二人回到客栈时天已亮了,早已叮嘱过店家不要来打扰他们,到申时再备好饭菜送上来。
金光瑶莞尔,褪去外袍躺下。
此时这应该是最好的情况了吧。放下前生的是非恩怨,对那些过往,不论是弥补还是救赎,至少他都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一条手臂探进被子里,温柔仔细地环上他纤细的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像是在害怕拒绝。
金光瑶只愣了一瞬间,便安心地闭上双眼,唇边不自觉漾开一个弧度,沉沉睡去,像在棺中那样,放心地把自己最脆弱的背部暴露给他。他想起心魔里,“聂明玦”对他说过的:回去后将面对恨他入骨无情无爱的他。
谁说的?
到未名篇了。曦澄的糖来了(手动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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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衣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