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来得措不及防,赵湄心下一跳,抬起眼眸直视弟弟时,却只是撇了撇嘴。
“是在我的明霞殿。”她拧着眉,不怎么高兴地说,“那日散宴前,他喝得醉醺醺,撞我身上来了。我借题发挥,说他犯上,把他关了一夜。”
赵珩一愣,连眼睛都睁大了许多,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他酒醒没发怒?”
赵湄两手一摊:“谁让他无诏回京,心思不明,他敢发怒吗?而且,我也是打算试探他一回,若真发怒,那他定然是认为重兵在城外,有恃无恐。”
“阿姊如此试探,过于冒险,万一他真恼了,再闯了你的寝宫,后果不堪设想。”
少年不赞同的皱眉。
可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他后怕道:“还好魏阿兄没有翻脸,想来对阿姊还是有情谊在的。”
当年赵湄体弱,先皇四处寻医,听得边陲有名医,正好她外祖在那处领兵,就把她送了过去。
那几年详细如何,赵珩不太清楚,只知道阿姊去了三年,忽然传出和魏戎川定亲的消息。
当时的赵珩对魏戎川没有多少印象,只记魏家曾经是四大世家之首,在他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魏家犯错被贬。
那之后魏家跌落谷底,都城四大世家变成了如今的三大世家。
魏家嫡系几乎没有善终的,唯独一个魏戎川去了边陲军营当伙夫。
在一次敌国突袭破城,眼见满城百姓要被屠尽之时,魏戎川设计救走了余下百姓,困住敌军等来支援。
那个时候他阿姊已经在边陲两年,魏戎川也因为那一战而被提拔,又在一年后斩杀敌国将领而晋升副将。
也是那一年,他阿姊和魏戎川定了亲,还是他父皇亲自赐婚,在朝中还引起不小的风波。
再又一年,和敌国的关系越发紧张,战火不停,他阿姊被接回都城。不知怎么,阿姊回来后便要退婚,随后嫁给了驸马。
坊间都传是他阿姊看不上魏戎川,是他阿姊薄情寡义,总之两人有缘无分,甚至可以说有宿怨在。
“你还喊他什么阿兄,他不当乱臣贼子就不错了!”赵湄冷哼一声。
赵珩尴尬地笑笑:“父皇总是在我跟前说‘你魏阿兄有勇有谋’,听多了,习惯了,一时没能改口。”
“你如今是君王,喊他全名都是他的荣幸。”女郎再度撇嘴,把对魏戎川的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
“往后他再惹阿姊生气,阿姊只管找我,我替阿姊出气。”
赵珩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吟吟包揽保护姐姐的责任。
他说的东西是一樽用木头雕刻的小像,进了内殿,献宝似的捧到赵湄眼前。
赵湄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十二三岁时的模样。
她好笑道:“宫人说你这些日子,把自己关屋里,就是为了这个?”
她接过,仔细端详。
巴掌大的小人,五官惟妙惟肖,哪怕雕刻之人技艺不够精湛,却是把她神态拿捏得十分到位。
“小时候父皇总爱给我们拿玉石刻小像,每一个都栩栩如生,我闹着要学,却总给这样那样的事给打断。”
赵珩神色伤感起来。
“我自知没有父皇的手艺,不好糟蹋了那些好玉,就先用着木头练练手。”
赵湄握着木头小人的手紧了紧,和父皇相处的点滴涌现眼前,父皇轻轻抚摸她发顶,说我女儿定然是要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那幕好似还在昨日。
“阿姊别担心,他们休想逼你下嫁,昨日外祖来信,说这几日就能赶回都城。”
赵珩知道惹阿姊又伤心,当即提起好消息。
果然,赵湄眉间的郁色散去不少。
“外祖父三年前辞去军中要务,避嫌谋个闲差在外,表兄们倒是个个出色,父皇还在时就没法藏拙。前些日子的宫变,也多得大表哥在外拖延,迷惑了他们的人……”
“阿姊,我明白的,等外祖父回来,定然会论功行赏。”
赵珩不等她说完,率先表达自己的想法。
姐弟俩都是心里透亮的人,且不说朝廷现在内忧外患,多个能托底的人,自然是要安心一些。
“阿珩,万事开头难,如今急的不是我们,而是穷途见匕的他们!”
赵湄去握了握弟弟的手。
宫变一事,给了他们姐弟排除异己的机会,何尝不是对世家的打击。
她掌心温热,赵珩扬眉一笑:“有阿姊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都是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还说孩子气的话。”
这话引得赵湄失笑,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虽还未及冠,眉眼却褪去了青涩,眉宇间的威严隐隐而现。
自小就是被作为储君培养的人,如何会真叫人随意拿捏。
赵湄正想要说什么,宦官前来,提醒赵珩该去听学了。
所以当了皇帝也不是那么自由,赵珩脸一垮,宦官求助地看向长公主殿下。
赵湄哪里不懂他的不耐烦,把小像收好,推着他背往外去:“我送你过去。”
便是她父皇也常在听学后发牢骚,点评这些个大儒里酸腐的占大多数,反正她一听那群老古董开口,也是昏昏欲睡的。
把人送到弘文馆外,赵湄又答应晚上和他一块用膳,赵珩这才不情不愿地入内。
馆内众人早已在等候,待年轻帝王落座后纷纷见礼,却好半会没听到帝王让起,免不得好奇偷偷往高位上扫。
只见那总是眯眼笑的宦官凑在赵珩跟前,不知低声说什么。
赵珩面无表情,先是摆摆手示意退下,宦官刚要离开,就又被他叫住。
“都不用留了。”
短短一句话,震得众人心头发颤,仿佛有寒意从衣摆下钻入,附着在肌理上,阵阵发凉。
皇帝这是发落了什么人?!
**
宫变让整个朝廷陷入紧张的局势,皇城外的市井里却依旧热闹。
穿街走巷的小贩在叫卖身后背着的小儿玩具,把手里的拨浪鼓转得咚咚作响。
临街的吃食铺子伙计不停招揽过路人,茶棚里的说书人正讲得唾沫横飞,时不时还有百姓回味中秋花灯大奖的谜题。
“将军,都城果然热闹,夏州哪怕过年也不见这些人!”
两个高大的男子在人群中穿行,其中一人左右环顾,发出感慨。
“哎哟!走路不长眼的吗!”
正说着,就和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被人瞪着眼臭骂。
“抱歉,可有伤着?”穿着普通的魏戎川把属下拉到一边,和那中年男子赔礼。
哪知中年男子翻了个白眼:“伤着你还能赔银子不成?穿得这穷酸样,少装阔气,真晦气……”
“你!”
属下要再理论,中年男子已经拍了拍身上新买的袍子,骂骂咧咧走了。
“都城的人都这么蛮横吗?!”属下气得脸都涨红了。
魏戎川倒没觉得冒犯,淡声说:“徐庆,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
徐庆咬牙,低声嘟囔一句什么。
这头话音刚落,那边呼呼来了一辆马车,路人纷纷避到一边,魏戎川也往边上让了让。
徐庆却一眼看出赶车人身份:“将军,宫里的马车,赶车的是个太监。”
宫里的马车出现在街头并不怎么新鲜,出宫采买、办事再正常不过,魏戎川并没放在心上。
不曾想马车刚走过,就有几人骑马追赶,大声喊着琳琅大人。
魏戎川在都城没有几个认识的,但琳琅这个名字却是十分熟悉。
那是赵湄身边的女官。
他站定,视线穿过扬起的灰尘,看见马车停下,琳琅的脸从车窗探了出来。
追赶上来的人当即恭敬给她递上东西:“大人走得急,把二公子给殿下准备的糕点落下了。”
徐庆听着扑哧一声就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东西,竟然是一盒子的点心。都城的人真好玩,一盒子点心,值得大张旗鼓地送上去。”
边上看热闹的百姓自来熟接话:“一看你就是大老粗,估计连媳妇都没讨上!这送的是点心吗?送的是一颗真心!”
这话听着就叫人牙酸,徐庆咧牙咧嘴:“什么玩意儿?!”
“说了你不懂。”百姓啧地嫌弃一声,自言自语嘀咕,“这是哪家公子和女郎?”
魏戎川拾步继续往前走,徐庆忙跟上,在他耳边说:“属下方才又仔细看了一眼,那送东西的人马搭子,绣的好像是卫国公府的家徽。”
“先前就听说世家还是想求娶长公主殿下,如今看来真有那么点意思,所以马车上那女郎,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
“听着意思,是到卫家去了?嗯?将军……”
徐庆发现自家将军忽然又停下了脚步,抬头一看,就见他盯着跟前摊子上的东西看。
这是一个卖锅碗瓢盆的小摊,上头的东西再普通不过,唯一打眼的,是几只在雾蒙蒙颜色里显得发白的瓷杯。
“这茶杯……”魏戎川伸手拿了一只。
摊贩立刻笑弯了眼介绍:“客官可真是有眼光,这可是上好的瓷器,外头都没有这样成色的!”
“多少钱?”魏戎川仔细看了再看,问道。
摊贩伸出一双巴掌:“别人都要卖上二十文,我见郎君面善,十文!”
“哎哟,薛老四,你又开始坑蒙人!这位郎君别信他的屁话,这玩意在西边的瓦市里,三五铜板一个!这不是正儿八经的陶瓷,只是挂了釉的普通玩意!”
对面忽然传来提醒,两家有恩怨,直接给拆台。
薛老四气得撸起袖子就冲了过去,魏戎川手里捏着那杯子,目光沉了再沉。
挂了釉的普通玩意,到赵湄那里却是稀世珍宝?
还要他修补得毫无痕迹!
魏戎川把杯子放下,徐庆不明所以,瞧见他转身往回走,疑惑道:“将军不逛了?不是要多看看都城如今街道布局?”
魏戎川一言不发,徐庆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又转回了刚才没说的话:“将军,你说长公主殿下会选哪家公子下嫁?”
“殿下要嫁谁人,哪里容我等置喙,我们只管备礼就是。”
魏戎川终于回了一句,语气冷硬。
徐庆闭上嘴巴,终于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火气。
匠人接了个一年不愁吃喝的活计,正专心把碎瓷杯粘起来重新想要上釉,哪知就又被请到将军府上。
听到那将军问:“让你修补的瓷杯,你瞧着价值多少?”
匠人一时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讨好巴结道:“那瓷杯在草民眼中可能不值多少,但在将军眼里,定然是价值千金。”
话落,匠人久久没听见魏戎川说话,忍不住好奇地抬眼,发现他正定定望着自己,那眼神像要把人生吞了一样。
匠人吓得腿一软,跪倒连忙描补大喊:“值万万金!救过将军性命的物件,已经不能用金银来衡量了!”
魏戎川脸更黑了。
他什么时候说过那杯子救他性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