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还未入秋,先帝突然驾崩。
魏戎川早前就收到先帝病重的消息,遂率兵赶回京。
回京途中,他耳闻过赵湄不少事,除去她与驸马恩爱事迹,还有她许多的流言。
什么长公主殿下姝色动人,哪怕嫁作妇人,也引得公子哥儿往上扑。
驸马毫无征兆逼宫后,坊间传的便是赵湄招蜂引蝶,给驸马戴了绿帽,才使得憋屈的驸马造反。
百姓们的谈资自然不能当真,魏戎川对这些流言蜚语更是听过就甩到脑后。
但今日他确实见识到什么叫趋之若鹜了。
从他求见开始,那些世家公子可真是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巴不得长在赵湄跟前。
魏戎川挪开目光,肃着一张脸往后退,拉开自己与长榻的距离。
“臣失仪,碎了殿下的物件,还请殿下见谅。”他垂眸拱手。
赵湄在腾空又落于实处的微微眩晕中回神,抬起头时,已经无法分辨他的神色。
在边陲遇见的稚嫩少年,已然成为一汪深潭,眉眼一敛便收了所有情绪,叫人完全猜不透。
前一刻还担心她被割伤,把她抱上榻,扭头就面无表情离得远远的。
好像两人之间横了一条深沟高壑。
她余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片,作势又要挪动蜷缩的双腿下榻。
面前高大的男子一动不动,倒是女官先一步奔上前,脸色隐隐发白。
“殿下,地上都是碎瓷片,这会千万别动,可别扎着脚。”女官被方才惊险一幕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一边阻拦主子,一边又嘱咐宫人去把长榻前的绣花鞋拿走,换双新的。
就怕鞋子里也蹦进了碎瓷片。
被这么一拦,赵湄就又猫儿似的窝了回去,懒懒靠着迎枕。
她又不是没事找苦吃的人,真踩着碎瓷片,脚上划几道口子,疼的还是自己。
跟人置气可不至于受皮肉之苦。
她半卧半躺,视线没有再落在魏戎川身上,任他还保持着拱手赔礼的姿势。
本想就这么再来一轮新的对峙,却感觉过于幼稚。
魏戎川十分看重自己的副将,就他这架势,此事不给一个说法肯定要纠缠不清。
倒不是她不清楚那些朝臣的打算,而是……赵湄细长的柳眉微微一扬,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扶手。
长榻前的瓷碎片已经被清扫。
宫女取来新的鞋子,走动间裙摆窸窣,低头来到长榻前,弯腰要把鞋子放好。
半躺着的女子忽然坐起身。
宫女当即会意,用手托着鞋子,好让她方便穿上。
哪知绣鞋托了片刻,也不见榻上的人有动作,反倒听到她慢悠悠的声音。
“魏将军威武,先是无诏而回,如今重兵还围在盛都城外。”
“眼下在我的地方,东西也说砸就砸了。”
魏戎川听得太阳穴重重跳了好几下,连下颚线都绷紧了。
说来说去,城外的大军就是赵湄心里的刺,让她极为不痛快。
如果世家在这个时候捅他一刀子,她肯定是乐得看热闹。
皇权至上,当朝长公主借力打力,再正常不过。
如此,两人之间论的只有君臣,没有情分。
“殿下言重,是先皇曾有密令,一旦传出他病重的消息,玄豹军即刻回都城。”
魏戎川慢条斯理解释,赵湄却听出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嗤笑:“这个理由听腻歪了,我可从来没见过所谓的密令。”
魏戎川若真有密令,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怎么敢下套针对他的副将。
就是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挡箭牌而已,忌惮的还是他手里的兵力。
赵湄说罢,还故意翘了翘脚尖。
白皙的双足叫人很难不注意。
宫女忙把鞋往她脚上套,不曾想她把脚一翘,直接将绣鞋踢飞,直直打在魏戎川的小腿上。
莫说魏戎川了,就连宫女都明白了她的心思,紧张得连连咽唾沫,无措地朝女官求助!
女官为自家殿下真是捏了把冷汗。
殿下这是……在给魏大将军下马威啊!
刚缓和不久的气氛,再次变得剑拔弩张。
魏戎川的声音却变得异常平静:“殿下要如何才能相信臣之言?”
“我如何能知道?”坐在榻边的女子仰头,笑盈盈的和他对视。
她弯起的杏眸像月牙,却带着挑衅的味道,连闪动的目光都带着锐利,翘起的双足一晃一晃。
魏戎川眼眸再是低垂,也隔绝不了那抹刺目的雪色。
那一夜,这双足搭在他肩头上,像不堪骤雨吹打的枝叶,颤颤巍巍晃动着。
赵湄就听见他低低的一声笑。
笑声太轻,气音一般,不过转瞬就消散,快得叫人无法品味其中的意思。
是被她气的?
赵湄正兀自思索,魏戎川上前一步,大殿内响起铁片撞击的声响。
他整个人如同被身上沉重的铠甲压住,就那么笔直单膝跪在她脚边。
刚才被她踹飞的绣花鞋,被他指尖一勾就落入手掌心,连同她的脚踝,也落入他另外一只手心。
行兵打仗的男人,常年握着武器,手心粗粝,贴着赵湄的皮肤,让她忍不住往后瑟缩。
魏戎川哪里容得她逃离,五指微微用力,捏得她吃疼倒吸一口凉气,动弹不得。
“殿下厌恶世家窃弄威权已久,倒不如借这个机会,拔除他们在刑司里的人,彻底把刑司收拢在掌心。”
他语气平平,若不是自己被他握着脚踝,强行套上绣花鞋,好像是真的在和她议事。
魏戎川望着她圆润可爱的脚指一点点套入鞋中,还贴心的给她提了提鞋后跟,确保是穿好了。
“臣不是来兴师问罪,是来给殿下送上机会。”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终于松开她的脚踝,抬头时唇边有着浅浅一抹笑。
赵湄却是脊背一凉。
魏戎川绝对是动气了!
当年她偷偷穿了士兵的衣服,混入巡逻队跟着一块监视敌军营地被抓包时,他就是那么笑的!
至于为何让她如此记忆深刻,当然是被不留情面用军营里的那套狠狠收拾一顿。
可那又如何?!
赵湄微微眯了眼,另一只没穿鞋的脚抬起,直接就踩在他膝盖上。
用了浑身的力气,踩得他身形都跟着晃了一下。
“殿下!”女官脑子里乱轰轰的,甚至已经在想要不要让人去请皇帝过来。
殿下不是要魏将军服软吗,魏将军也算是拿出态度了,可怎么两位主看着要打起来的样子!
“送上机会?”赵湄抬手示意女官别来打扰,声音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别以为我真什么都不知道,你若不是想接替都城十六卫的掌控权,他们怎么可能会动你的副将!”
都城十六卫,统称南禁卫,负责皇城外围和都城的巡警,一般都由当朝宰相掌控。
宰相一职几乎都是世家包揽,前任宰相因为参与驸马谋逆,早就身首异处。如今相位空悬,十六卫的掌控权暂时回到皇帝手里,各大世家暗中施压,要他们姐弟尽快补上差缺。
结果魏戎川回盛都来,对十六卫的掌控权也横插一脚,他们怎么可能不着急。
她也没料到魏戎川想要十六卫,他这是不想回边陲了!
而被揭穿心思的魏戎川丝毫不见气急,反倒拿起另外一只绣花鞋托在掌心,跟刚才一样如法炮制,把她光着的脚又塞进鞋里。
“十六卫落臣手里,殿下起码不会夜不成寐。”他松开手,站了起身,唇边的笑意早已隐没,“殿下聪慧,定然能想清楚其中利弊。”
赵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魏戎川拱手一礼,道一声臣告退,就那么出了大殿。
哪里有刚才执意求见的样子。
“他这会倒是不着急了!那还来求见什么,他自己把人弄出刑司不得了!”
赵湄回过神来,气得一脚又把两只绣鞋甩飞了。
女官哎哟一声,追着去捡绣鞋,好歹是松一口气。
“殿下心里就是要借副将一事压刑司的,怎么还真和魏将军置气了。”女官把鞋送回来,给她再穿上。
赵湄心里不痛快,根本不想说话,只闷着头往内殿走。
女官连忙跟上,谁知她忽然半道停下来,险些撞她身上。
“殿下?”
女官疑惑地抬头,方才还气得瞪眼的长公主,这会正抿唇笑着。
“你把刚才碰碎的东西给魏戎川送去,告诉他,那是我心爱之物,价值百两金。如若他能复原如初,那我就帮他把人从刑司弄出来。”
“刚才的……瓷杯?”女官神色怪异。
“快去。”赵湄催促一声,一头扎进内殿。
没一个省心的,闹得她头疼,她得好好睡一觉!
于是,还没走出宫门的魏戎川,就被塞了一包瓷器碎片,和女官对赵湄的话郑重复述。
修复如初。
碎裂的瓷器如何能修复如初?!
可见她就是心里不痛快,故意折磨他,就跟刚才逼着他服软那样。
魏戎川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拧着眉看那包瓷器碎片,被眉头压得显出戾气的桃花眼不断闪动着光芒。
最终他把碎片又重新包好。
罢了,到底是他那夜理亏在先,再是任性的要求,也只能先受着。
魏戎川揣着一包瓷片回到住处,下马第一句就是吩咐找手艺最好的匠人,第二句问的是:“那夜接触过我吃食的宫人查清楚没有。”
对方说查清楚了:“但涉及宫内,只能暗中盘问,不然叫陛下和殿下知道,怕要误会您。”
现在的情势对他们来说,并不明朗,万一真叫皇帝姐弟有了猜疑,只会雪上加霜。
魏戎川颔首:“把名单报上来,我亲自处理。”
说罢让找工匠的人快去快回。
都城好的手艺人不少,不过两刻钟,人就到了魏戎川面前。
魏戎川示意他上前看瓷器:“这杯子能修复吗?银子不会少,能修复得看不出来裂痕吗?”
匠人小心翼翼拿起瓷片端详,随后就皱起了眉头:“将军确定要修复这瓷杯吗?”
“你只管说能不能,需要几日,工钱不是问题。”
说话间,名单被呈送过来,他便显出几分不耐来。
匠人当即回道:“可以,只需要半日,银钱……”
“取五十两银票,先做定金,如若不够采买修补的材料,再来我这儿取……”
魏戎川让人给钱,匠人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这些贵人有什么吩咐,他一个平头老百姓照做就是!
哪怕是花重金修复一只市井里卖不到十铜板的瓷杯,指不定这瓷杯救过贵人的命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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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