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章十八年。
云柔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可怖的梦,可回想却记不起梦了些什么。
她坐起身,抱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再没有了睡意。
房间内闪过一道紫色的光,随之而来是一声巨大的惊雷,云柔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便发现外面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春雨贵如油,这样的时节下一场这样酣畅淋漓的大雨,是个好兆头。
云柔这么想着,忽而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贵如油”,多妙的三个字,换做从前身为皇室公主,她绝不会用这样的形容。
柴米油盐太过粗俗,她该念的书是阳春白雪,是风与花与月。
但如今这样就很不错,她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好,只是寻不出一丝不妥之处。
云柔赤足走到窗边赏雨。
雨下得太大其实没有美感可言,她只不过是睡不着找些事儿做。
她倚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兀自失神,忽而她目光一凝——雨中出现好几道车马人影,在暴雨如注中向着皇宫而去。
自云慎登基,她被封为长公主,便外出建府。
但她的公主府离皇宫并不远,趁着那偶尔闪过天际的雷光,她能清楚地看到那些纷乱的身影。
如今正值深夜,黑暗与暴雨阻挡了视线,她本不应发现,可实在太多人了。
皇宫内一定出了事。
云柔心中慌乱,下意识朝门外喊人:“阿筝。”
夏玉筝推开门,见状也连忙担忧上前:“殿下,您怎么不披件衣裳?”
她从榻边把云柔的鞋拿来,云柔止住她忙乱的手,只觉心中愈发不安:“你快去打听一下宫中发生何事。”
夏玉筝微怔,不解其意:“公主?”
“诶,”云柔急得跺了跺脚,催促道:“你快去啊!”
“是,我这就去。”夏玉筝见她这样着急,只好答应。
叫了另外两个侍女进来照顾云柔,她自己则撑起雨具,走入暴雨之中。
夏玉筝是有官职在身的女官,虽不能无诏入宫,但在宫门口向侍卫询问一下情况还是可以的。
今晚来宫门的人有些太多了,夏玉筝一边往前走,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大约这并不是需要隐瞒的情况,所以侍卫不曾隐瞒,低声跟她说了。
夏玉筝听完怔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一阵狂风卷过,她指间一松,油纸伞脱手坠地。
侍卫替她把伞捡起来,替她撑在头顶,想说些安慰的话,出口却只剩下两个干巴巴的字——“节哀。”
节哀……
怎么能节哀呢?
夏玉筝站不稳,她缓慢地蹲下身,将头埋在臂弯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反正此刻倾盆大雨,雨声会掩盖她的哭声,雨水会冲刷走她的泪水。
*
夏玉筝回到公主府时全身都已湿透,双眼红肿,神色恍惚。
云柔见状更加担忧:“到底怎么了?阿筝?”
夏玉筝木木地抬起头,眼一眨,又落下泪来,她声音沙哑:“公主,沈大人……病逝了。”
如同一记重锤砸下,云柔眼前一黑,她腿一软向后踉跄两步,差点跌倒。
沈明渊病逝了?
沈明渊怎么会死呢?是,他是生了一场病,缠绵病榻好些时日都不见好,但总是会好的,迟早是会好的。
陛下已经专门将他接入皇宫,全天下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十二时辰寸步不离地值守,沈明渊不该有事才对。
云柔只觉眼眶一热,瞬间便红了,可她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备车,我要进宫,我要去见陛下。”
沈明渊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为天下、为百姓做了太多事,是他一力推行女子科举,所以得知他的死讯夏玉筝会这样伤心。
可是连夏玉筝都这样伤心,陛下又该会有多难过?
沈先生从陛下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就陪在他身边,救他出天牢,为他夺天下,漠北那场焰火至今叫人津津乐道。
不论换成谁拥有这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都不能无动于衷,何况云慎本就重情重义。
云柔入宫是需要通禀的,她有些担忧云慎不会愿意见她。
出乎意料,云慎并没有拒绝。
也许是外面雨确实太大了吧。
陛下从还是六皇子时就一直这么善良。
云慎在殿中没有点灯,他就这般缩在暗色里,如同一团更浓重的黑影。
似是感受到有人到来,良久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呢喃般的呼喊:“皇姐。”
云柔再也忍不住,泪水刹那便滚落了下来。
云慎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皇姐了——从她端了那碗下了药的粥后。
其实谈不上后悔不后悔,云柔知道即便事情再重复发生一百次一万次,她的决定依然不会有改变。
她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她想活着。
所以她一定会放弃云慎,这毋庸置疑。
说到底她从前并不相信云慎,云慎说他不会让她去和亲,云慎说他会保护她——可云慎算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的父皇是九五至尊是天下共主,可云慎有什么?
他只有一腔一文不值的、不合时宜的、幼稚的天真。
倘若不是遇见沈明渊,云慎的结局,她的结局,全都一眼可见。
所以后来很多人嘲笑她愚蠢,说她下了一个错棋,走了一步错路,可事情没到最后,谁又能知道哪条路是对的?
只不过她和云慎都幸运,盼来这世间多了一个沈明渊。
但云柔确实没有脸面再出现在云慎面前,她不后悔,可她确实做错了事。
她不够善良,不够无私,配不上云慎的毫无保留。
所以后来,她从来没有主动出现在云慎面前。
“陛下,”云柔忍着哭腔,她蹲下身,和云慎并排缩在角落:“斯人已逝……您要保重身体。”
生死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浅薄。
可哪怕知道言语浅薄,也仍旧只能一遍又一遍提起。
黑暗中云慎的脸色看不分明,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无措又茫然,像是在说一段极其渺远的故事,“皇姐,当年我攻入皇城夺得皇位的时候,他们问过我该怎么处置皇室其他人。我下令杀了先帝,杀了云祈……我本来没想封你为长公主。我那时想,是你先决定不要我,那我现在也不要你,就把你贬为庶人,然后我们再也不见……”
云柔快速地擦了擦眼泪,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嗯,那陛下怎么改变主意了?”
这么些年来,她虽然和云慎来往寥寥,但生活上却确实没受过苦,可见是被特意关照过的。
“是哥跟我说,让我不要在冲动的时候做决定,不然,我一定会后悔。”
云慎继续缓慢地说:“事实证明哥的判断总是对的,我并不恨你,幼年时你对我的照顾,我都是感激的,我只是耿耿于怀皇姐当年那样轻易地放弃了我。但是哥说,皇姐不是坏人,你只是实在没办法了。”
云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意:“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直到此刻,我忽然意识到,假如此刻我能得遇一个神明,神明说杀你能够换回沈哥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我不仅可以杀你,我还能杀陆先生、刘先生,哪怕沈哥回来会怪我,我也在所不惜。”
“然后我忽然懂了……”他似乎也哽咽了一声:“我也不想当坏人,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哥说得对,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变得不择手段,丑态百出。”
“不是的。”隔着漫漫夜色,云柔尝试给了云慎一个拥抱,带着沙哑的哭腔,她说:“陛下,你不会的,你不是坏人。”
云慎不是这种人,假如真的有神明,他一样会犹豫。
云柔知道云慎和她不一样。
云慎现在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不需要真正做出抉择,而且他正是被情绪影响的时候。可云慎被沈明渊教得很好,所以他不会在冲动的时候做决定。
云柔不知道云慎为什么会突然和她说这些,也许他只是想找个人分享沈大人曾教给过他的内容。
云柔不得不承认,沈先生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越了解,便越敬仰。
此刻便也愈发伤心不舍。
与云慎一同在黑夜中无声坐了许久,直到雨声渐渐消失。
天色微蒙的时候,云柔从殿中离开。
恰好撞上了来找云慎的陆绍之。
陆绍之见到她也有几分诧异,俯身见礼:“长公主殿下。”
“陆大人。”云柔回礼,她抿了抿唇,仍旧只能说出那两个字:“节哀。”
陆绍之笑了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并非不能接受。”
他很明显在撒谎,因为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手都在发抖,眼角的泪痕也没干。
云柔点了点头就要离开,这些年她深居简出,与云慎连同他身边的大臣都没有交流。
她躲着沈明渊陆绍之,就像躲着云慎,因为她一样抬不起头,她没办法面对他们责怪的目光,没办法向他们解释她当年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们照顾着宠爱着的陛下。
陆绍之叫住了她,“长公主殿下,若是不着急,可否一叙?”
云柔转过身,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绍之再度朝她一礼,“其实,陆某欠殿下一个道歉。”
云柔连忙侧身避让,“陆大人何出此言?”
陆绍之笑了笑:“当年刚随陛下入皇城,陆某听说了……一些事情,故而对殿下有些意见。”
云柔黯然垂眼,勉强笑道:“理所应当,陆大人不必介怀。”
“殿下还请听陆某说完。”陆绍之目光看向远方,像是陷入到自己的思绪里,“当时,沈明渊问我,如果易地而处,我会怎么选择……”
那年还很年轻的陆绍之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自然是宁死不屈,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又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陷害我的弟弟?何况陛下率军大败乌桓,论下来还对公主有恩。”
那年同样很年轻的沈明渊说:“宁死不屈容易,可求死不得很难。”
“是不是太夸张了?”
“不,是你不懂在这样的时代里,和亲对一个女性而言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莫说远赴异国他乡,哪怕只是婚姻本身,只要所托非人,一样能让她的后半生比死亡还难过。”
“能有多难?”
“你可以亲自去看,去看看那些礼教贤德,去听听红盖头下她们的愿与不愿,去问一问深宅大院、贞节牌坊下多少红颜骨。绍之,你要先读懂那些荒芜与枯败,再去与她们论慈悲。”
云柔以为她已经流尽了眼泪,然而听完陆绍之这段话,她泪水便再度簌簌滚落。
难怪会有这么多人舍不得他离去,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沈明渊这么好的人呢?好到她甚至觉得,是这个污浊的世间配不上他,所以他回月亮上去了。
陆绍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和云柔说这番话,大抵人在思念友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每多想一些,就要和盘托出。
好像只要说得够多,就能为逝去的亡魂与这世间多一份牵挂。
思念友人……
原来沈明渊刚离开,他就开始想他了。
后来他花了很长时间去走访山川大地,然后他终于明白沈明渊那番话下的悲悯,他终于知道沈明渊为何无论如何也要给女子科举的机会,哪怕当时整个朝堂都在反对。
人对人的迫害,原来竟会比鬼对人来的还要面目可憎。
他们洋洋得意地研究出了对母亲、对姐妹、对女儿的那么多种吃法,却还要责怪她们不够顺从。
五公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如果她学不会保护自己,那她就真的没有一条活路。
云柔抹了一把眼泪,欠身一礼:“多谢陆大人告知。”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坚毅了许多。
自被封为长公主之后,她便在府中极少出门,即便后来允许女子为官,出于她与云慎尴尬的关系,她也没尝试过。
她以为她此生能做的最大胆的事情就是不成亲。
但她现在忽然很想做一些什么。
为千千万万的同胞,为与她一样的女性。
她希望无可奈何不会再成为十恶不赦的理由,她希望自她之后的女子,能够毫无负担挥洒善意。
她不知道她要做的事情是对是错,一如当初她给云慎盛的那碗粥,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但她应该做些什么。
反正,只要她走过,世界上就会再多一条路。
留待后来者。
这个番外起因来源44章的评论区,@子岑雾 发了两条评论说想要知道五公主的结局,抑或是下场。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最近看了太多女性故事,可能就单纯因为26°空调吹着被子盖着一切都刚刚好,我突然就来了冲动要写一篇番外。有这个冲动之后我就劝我自己,要不就装作没看见评论好了大好的晚上干点啥不行,但是劝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导致我新的小世界故事连载都写不下去,满脑子都是云柔。
云柔把我绑架了,没办法,只能写了。
这个番外大概不会有下文了,我也不知道云柔会做什么,现在的云柔也不知道,她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她之后也许还是会做错事,会急功近利,可能也会不择手段,但是这条路具体会通向什么地方,只有很多年后才会有人知道。
那就只顾大胆往前走,时间会证明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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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明渊·云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