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燕京应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塞北却依旧冷着,光秃一片。
晌午刚点过兵马,端木嵩盯过操练便回到营帐。他自早上开始就心中惴惴不安,骑马的时候险些跌下来,让身边的随从吓了好大一跳。
他喝了点茶,润润嗓子,但仍焦躁不安。
“殿下,有燕京的急报来。”下人撩帘进来,恭敬地双手捧上纹着司徒族徽的漆黑木匣。
端木嵩想接过来,却失手把匣子掉在地上。
他心攥在一处,打开木匣,迫切地去读那封信。
上面只有三个字,端木嵩却仿佛不认识一般,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备马。”
那人被他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端木嵩嘶吼出声,嗓子全然哑了:
“备马!”
那封信上只有三个字。
太子薨。
——
端木嵩等不了召返的懿旨了,也等不了随行的亲卫。他孤身一人纵马回京,一路上在驿站都未曾停歇,日夜兼程。
他后悔极了。
当初自己为什么不留下来?为什么由性又跑回了塞北?为什么不坚持见皇兄?
皇兄。
皇兄。
端木嵩赶到燕京,在城门口被拦下。
“吾是二皇子端木嵩。”他双目赤红,发髻都散了,蜷曲的长发在燕京的风中烈烈,拔出剑来指着拦他的将领。
“返京从丧,何人敢拦?”
将领被他的气势震住,一时竟然将呆呆地站在原地。
马蹄溅起一路扬尘,二皇子纵马闯过了玄安门。
他先是去了太子府,可太子府已经封住,一片萧瑟之景。
门口的槐树还没有发芽,毫无生机地立在那里。
端木嵩又转马朝皇宫急奔去,一直到皇宫门前才被拦住。
“殿下!殿下!禁中不得骑马!”此时禁卫军巡逻带队的是司徒皇后的亲外甥,他远远瞧见一人策马而来,连滚带爬地拽住乌云踏雪的缰绳,声嘶力竭地想要拦住端木嵩。
端木嵩也不和他磨蹭,翻身下马。之后却是再也拦不住了。
他就这样闯到了养心殿,带着塞北的风沙与烟尘,直直地跪下去,沉声道:“请父皇彻查皇兄死因!”
皇帝隔着垂旒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三子,怒气清晰可辨:“太子已经下葬,你还想再扰你皇兄的清净?”
天子本不怒而威,何况盛怒。
两侧的宫人都已经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幼时端木嵩最怕被父皇责骂。可这一次,他却抬起头,直视天子威严,一字一顿地说道:“请父皇彻查皇兄死因。”
“父皇不肯,儿臣必亲自开棺验明真相。”
“放肆!”
皇帝把案上的镇纸掷了出去,一下砸在端木嵩的额角。
鲜红的血液像溪流一样蜿蜒而下。
端木嵩笑了,笑得胸腔都发出嗡鸣。他的左脸被鲜血衬得十分可怖,这张肖似司徒皇后的脸竟然一时之间令皇帝觉得无比陌生。
“皇兄薨逝不足五日,父皇为何如此着急下葬,连天家威严都不顾。”
他双拳攥的青筋暴出,厉声道。
“父皇明鉴!”
“滚!给朕滚!”皇帝已然气急,挥手让宫人要把端木嵩赶出去。
他们父子上下对峙。
皇帝盯着他的眼神,好像不是在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看一头豺狼。
端木嵩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从来不是他的父亲,或者说,他们从来都是先君臣、后父子。
他对皇兄也是如此吗?
皇权就如此令人着迷?
燕京的天灰蒙蒙的,一点也没有初春的景象,又何来草长莺飞之说。
皇子的仪仗在禁宫外候着,他府邸原先的侍从已经得了消息,毕恭毕敬地等在马车两侧。
端木嵩上了马车。
“殿下……去哪?”他们小心翼翼地问。
车銮里寂静许久。
“……去东陵。”
东陵和孝陵同享一条主神道,却逊色很多。孝陵是大魏历代皇帝驾崩后的葬身处,气势巍峨肃穆,恢宏修整。然而,东陵就相形见绌了,匆匆修缮,甚至还有荒草。
仪仗在陵垣外停下。
守陵的宦官急忙迎了上来。
他们腰弯得几乎到地上去,匆匆瞄到二皇子额角的血色,心中又是一阵胆寒。
绯色的衣角已经消失在远处。
——
端木嵩一步一步踏上享殿的台阶。
享殿顶部覆着黄色和绿色的琉璃瓦,里面铺的是大方砖。
此时正下起了小雨,他在门口站定,向上望去,挂着的牌匾自右向左写的是德配乾坤,里面供奉的牌位是懿文皇太子。
皇兄就真的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这之下?
他想起过去,众皇子一同在书房读书。
那日皇兄的伴读病了,端木嵩又被皇帝叫去考问,一众皇子中便只他孤伶伶一个坐在一处。
迎面秋风瑟杀而来,落叶潇潇。
端木嵩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等人放归,远远眺见一袭绛红衣衫慢慢地跨过门槛,便急忙迎上去。
“皇兄。”他三步并作两步,便在眼前了,嘴抿地紧紧的,显得并不十分自在。
父皇前几日宣了好几位朝臣议事。朝臣退出去后又叫了大皇子。
而今日叫了端木嵩去。
其实大家都达成了秘而不宣的共识。储君之位注定会在他们两人之间决出。
那时他年轻气盛,他也一向对皇兄知无不言,犹豫一下后,拧着眉把事情都和盘托出。
还未等皇兄说些什么,他又急忙接道:“你知道的,太子之位,父皇一直是更属意皇兄的。”他中途改了次口,眼神很真挚的。但眉毛还是没有疏解开。
因为前朝。他母家势盛,盘根错节,呼声亦然占了半壁。
皇兄慢慢说道,笑容清浅:“无论是谁,大魏强盛,百姓安康,便都是好的。”
端木嵩闻言却蹙了蹙眉。他拽住皇兄的袖子,声音又低又急,“可我的心意皇兄还不知道吗?”
“论治国理政,我本不如皇兄,才情更是逊色,只立意修个骑射武功,也好有个辅弼之能。”他眨了眨眼,秋日的暖阳便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洒了下来,拢在他的眉眼上。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所说的话语,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承诺。
“臣弟愿做皇兄的肱骨之臣,也只愿做皇兄的肱骨之臣。”
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翻涌而来。端木嵩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以为自己会痛哭,但是这一切让他觉得如此的不真实。
他只是茫然地站在享殿的门口,望着远处的天空。
天空云卷云舒,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有一人慢慢地上来了。端木嵩认出来,那是先前总跟在他身边的小六子。
“殿下沾的血光,恐怕会冲撞了……”小六子欲言又止,“皇后娘娘那边召呢。”
端木嵩嗯了一声,最终又回头看了一眼享殿昏暗的内部,走了。
等候在陵垣外的宦官早已跪了一地,索性二皇子并未再发怒,沉默着上了马车,又回了皇宫。
只有小六子偷偷瞧见二皇子指尖的鲜血和泥泞的黄土,他只能更快地低下头去。
天家有太多秘辛,知道越多,越是死无葬身之处。
——
坐在上首处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也是大魏的国母,司徒家的嫡长女。
朱翠冰冷,岁月似乎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长了张极其美艳的脸,美艳到这么多年来后宫都无人能出其右。可他的母亲实在冷漠,连对皇帝都稀少展露笑颜。
她也用不着费心讨好。
司徒家的嫡长女,她本身就是世家在后宫里的标子。皇帝忌惮她还来不及呢。
皇帝也忌惮他。跟司徒家沾亲带故的他都忌惮。
端木嵩跪在他的母亲面前,忍不住笑出声。
司徒皇后正用杯盖拨去茶上浮沫,轻轻地抿了一口。热茶滚烫,烫得她的唇更殷红欲滴。
饮了点茶,她把茶杯和杯托撂在一边,这才抬眼瞧了瞧自己的儿子。
然后她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皇后娘娘护甲都未脱去,又拿了十足十的力道,这一声又脆又响。端木嵩的头一下子向另一边偏去,嘴角也渗出血来。
“持甲兵面圣,口出狂言,屡屡犯上,”司徒皇后说的慢,又漫不经心,“本宫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司徒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端木嵩抹了抹血,笑得邪性:“太子薨,儿臣成了嫡长子,不知道母后是否满意?”
皇后又给了他一巴掌。
“本宫真愿从未生过你这么一个儿子。”
“儿子一言一行,都是母后教导有方,”端木嵩未等她的回应,站起身来拱手告退,“儿臣骤然回京,还有事务处理,先告退了。”
如今他也是孤伶伶一人了。
今天晚上努力努力可能还有一章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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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太子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