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昭找到方之茂的时候，他正在窗口拨弄算盘，今日戴了副眼镜，金丝细边，淡蓝色镜片，很有一种赛博式的文质彬彬，一身立领对襟马褂式的长衫，长发也扎做个马尾，用一条黑色丝带系住，垂在肩头，不由叫人想起……民国时代的，教书先生？
她在门口，看着他，一时忘了打招呼，有些入神。或许是因为，他们实在已经太久未见，而他……已发生了一些，悄然的改变。他长高了些，显得越发高挑了；身材倒还是原来那副趋于单薄的模样，只是身体的曲线，较之少年时代，要更具备成年男子的特征。
穿着这样一身，便显得很文雅、很修长，加之那冷淡且禁欲的气质，莫名就形成了一种张力。这种张力，很难用语言说明，就好像深色衣角上游走的金色纹路，像金丝眼镜的褡裢，又或者，发间那丝绒质地的丝带，顺着肩膀垂下，自然的弧度。
他的手指也修长。
骨节分明，搭在檀木的算盘滚珠上，越发显得白皙而有力。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手背依稀可见青色的静脉；马褂的袖口虽是平直的，内衬却收紧了，袖口齐整地扎着，随着动作露出一截非常漂亮的手腕，和些许凸起的腕骨。
“……看入迷了？”
那熟悉的、冷淡的、含着一点笑意的声音，猛地把陆昭昭惊醒。她下意识收回目光：“没、没有！！”
少男轻笑起来：“就当没有吧。”
他放下算盘，侧身望来，手指似乎是不经意地扯了下自己的立领，又拨弄了一下耳畔的鬓发。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他说：“你来找我，该不会只是为了看着我发呆吧？”
陆昭昭：“呜哇——”
她、她也不想的啊！但是……只是……方之茂他，四年之前，是这个样子的吗？！这四年他到底去了哪里……怎么看起来不像是去游历了，倒像是上了什么男模培训班——
昨晚太过惊喜，她倒是完全没注意他的变化；可今日看来，她根本……根本就控制不住，落在他身上各处的目光，只觉得他好像长大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一种……
……荷尔蒙的气息？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陆昭昭才注意到，少男已不知何时来到身前，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屋里一带；又探出另一只手，拉上了门。
陆昭昭：“O-O……”
咦？！咦？！这样一来岂不是——
她呆呆地仰起头，少男垂眸看来，就那么自然地将她圈在自己的身体和门板之间，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陆昭昭：“OoO……”
她露出了一种很迷茫的，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的表情。而造成这一情景的罪魁祸首，却禁不住弯起了唇角，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啊，”他抬手，抚了下她的鬓发：“……在这方面，还真是一点都没长进。”
还是那么……无防备，又好欺负，天真得像是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对待……的样子。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被趁虚而入吧……
想起方才在窗边远远所见的一幕，方之茂不太愉快地眯了眯眼睛。而陆昭昭已反应过来，猛地后退一步，撞到门板上。
“你、你、你——”
“我怎么了？”
“你你你——”
她忽然红着脸，揪住了他的衣领子，大喊道：“你给我从实招来，这四年去哪里进修了啊啊啊——”
“……？”
可恶、可恶、可恶——虽然这个人，四年前就已经很会了，几乎到了让人以为他上过撩人课的程度，但陆昭昭完全没想到，他还能再进化——
虽然截至目前，好像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她的心脏已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只是被他靠近了一些，就开始心里慌慌，脸颊红红。
到底是哪学的这一套——完全学坏了啊！！！
她的内心在呐喊，手上也用力。方之茂愣是给她勒得咳嗽了两声，哭笑不得地握住她的手。
“谋杀亲夫啊……”
“什么亲夫！哪有亲夫！”陆小螃蟹凶巴巴：“你给我说！你这套哪儿学的！总不能是无师自通——”
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该不会，和别的女孩子练习过？！”
方之茂：“？”
怎么忽然就想到这方面……他举起双手：“完全没有。这四年我身边连个母蚊子都……啊。”
他想了想：“……还真有个女子。”
“？？？”
陆昭昭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用以缓解内心的慌乱，却不成想，他真给出这么一个答案，一时睁大了眼睛，错愕地重复：“……真有？”
“嗯……虽然没跟她练习过……话说我也不知道你在说练习什么。”方之茂把她的手从自己领子上揪下来，顺势握在手心里，也解救一下自己可怜的脖子：“不过……我跟她，关系还不错吧。”
“关系还不错……”陆昭昭呆呆地看着他，看他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一下就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了，只能愣愣地重复，又喏喏：“那、那……”
“啊，这么说起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呢。”方之茂说：“性格也不错，虽然有点霸道，总是指使我干这干那，难搞得很，稍有不如意就要数落我……”
“……”
“不过在某些方面，其实挺可爱的。游历经验也丰富，帮了我大忙了——”
他还在说。可陆昭昭已经有点听不清了。她看着他，注意到他在提及那个女子时，表情下意识变得很柔和；目光虽然在看着她，心思却好像已经飘到了远方，眼神是虚的，并没有真的在注视她。
而面对着这样的、侃侃而谈的少男，她只能呆呆地看着，忽然抿紧嘴唇，低下头，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推开了他。
“那、那很好啊。”她听到自己说：“你、你一定很喜欢她……”
“嗯。是挺喜欢的。”
“……”
她不说话了。说不出话了。心里一团乱麻，也很难说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她该为他高兴吗？遇到了别的喜欢的女孩子……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她一直都没有给他回应，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喜欢她，要一直喜欢她的。
这、这很正常……只不过是……他有了别的喜欢的女孩……
她忽然猛地啜泣了一声，转身就要推门跑出去。方之茂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抱住；少女挣扎起来，用力推他。
“你去找她去！”她说：“干嘛还来找我……你又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了！！”
“我没……”
“你是大骗子！！！”她哭道：“方之茂是大骗子！！！你说过喜欢我，你说要回来当我的小狗的——”
明明、明明是他说的……
眼泪一点也不听话，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坠出来。少男这才慌了，猛地把她抱进怀里，也不顾她的挣扎，用力将她抱住。
“不是，你听我说……”
“我不要——”
“那我亲你了？”
她要伸手邦邦打他，他用力把她抱住，一气呵成：
“确实有这么个女子我们也确实关系很好但是没有办法毕竟她是我的亲生娘亲嘛——”
少女的动作一下就停止了。
“……娘亲？”
“……嗯。这几年，跟着娘亲去了些地方。”
方之茂方才挨了她好几下，愣是死不松手，把头靠在她脑袋边，蹭一蹭她的发丝。
“抱歉……”他说：“我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难过……我原本只想逗你一下。”
哪里想到她会难过到掉眼泪……她一掉眼泪，他的心就给人捏紧了似的，痛到无法呼吸了，只能慌乱地、死死地把她抱住，想要给她安慰，生怕她真的离开。
“喜欢你的。”他说：“方之茂只喜欢陆昭昭，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不会有别的人，只当你的小狗。”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拍她的脊背，试图让女孩子安定下来。她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捏紧拳头，猛地给他腹部来了一拳。
“呃……”
少男发出一声闷哼。陆昭昭面无表情，用通红的眼瞪着他：“方之茂，你是个大混蛋。”
方之茂：“……嗯。我是个大混蛋。”
这才刚回来，还没把她逗笑，先给她惹哭了……简直是这世上最大的混球！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所以这顿打，他挨得心甘情愿，只是……
他拉着她的手腕：“……你打我吧。但是别走……行吗？”
陆昭昭：“……”
她就瞪着他，把嘴唇绷成一条线，瞪了好一会儿，哼了一声，忽然掏出本本。
“某年月日——”她说着，奋笔疾书：“方之茂坏事做尽——”
方之茂：“……”
他苦笑一声：“你是打算等我们成婚以后，万一哪天吵架了，方便翻……呃！”
是陆昭昭一指节砸在他脑门上：“谁要跟你成婚啦！！！”
坏东西！臭流氓！！说不到三句话就顺杆爬的坏饼干！！！她都要被他气死啦——真可恶！明明今天可是新年第一天——
“我错了。”少男倒是滑跪得很快：“今后再不开这种玩笑……不过，其实，我挺高兴的。”
陆昭昭：“？”
她都难过得哇哇哭了，他还高兴呢？她又瞪他，少男耷拉着头。
“毕竟……那个……我们，四年不见了。”他说：“我……我可能是，有点不安。”
或者说，并非有点，而是很不安。怕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遇了什么不测，怕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谁动了心……这四年来，每时每刻都怀抱着这样的不安，连午夜熟睡，也会因梦到她与旁人成婚而大汗淋漓地惊醒。
会忍不住怀疑，自己选择离开，到底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会疯狂地、深入骨髓地思念她——
她的样子，她的笑容，她的气息，她的温度……
她叫他名字的声音，高兴的，生气的，撒娇的……有时他甚至会产生幻觉，仿佛她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叫他一声“茂茂”；有时他想她想得心脏抽痛，无数次想要回来，回到她的身旁。
就是这样，痛苦地、挣扎地、在不安与惶恐之中，度过的四年。
是很不安的。所以才会出言试探。会假意误导自己变了心，想知道，她对此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在意，会不会……
……会不会，她心底的某处，还有着他。
所以，他的确高兴，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正因她也对他有心；当然，惹她哭可绝不是他的目的，方之茂这辈子都不想要她再掉眼泪了……
掏出手帕，给她擦擦眼泪。女孩一点不领情，抢过手帕，自己胡乱擦一擦：“你就是想看我会不会吃醋。”
“……嗯。”
“哼。”
陆昭昭还好生气，且感觉自己好丢脸！呜哇……居然因为他的娘亲而吃醋吃到掉眼泪……
可方才的难过，还残留在身体里。她也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我这么不想，他喜欢上别人啊。】
当然，她一直知道，她对方之茂应该是有好感的。可这好感具体到了什么地步，却是方才才突然醒悟。自然，这其中或许有很大一部分是占有欲……可也证明，她从没想过，方之茂会不爱她。
或许，她也一直在不安——
【四年不见，他会不会不爱我了呢？】
因为不安着，才会轻易地就被误导，挑起了心绪。明明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该知道事有蹊跷……且方之茂跟母亲一起游历，他之前在传讯里也提过的。
可她却……
用力地又擤了两下鼻子，陆昭昭顺手把手帕用法术清洁了，但还收起来，打算之后再洗一洗。深呼吸，平复了心情——抬眼一看方之茂，还是好气！
“你跟我说实话，”她还带着鼻音：“你今天是不是故意的？”
“嗯？”
“打扮成这个样子……”
“……啊。”
故意……倒也确实是吧。方之茂着实起了个大早，开始捣腾自己……他实在很清楚，自己的心上人是个颜控；也实在很清楚，她喜欢看他打扮成什么样……
再怎么说，她爱看的r18话本，还是他找的呢。
但他说得倒很理直气壮：“所谓，男为悦己者容嘛。”
他含笑看向陆昭昭，陆昭昭冲他皱鼻子。才忽然注意到，这人还戴着银色金属耳扣，以及……
那略微松开的衣领间，是一条黑色、皮质的choker吗？？
“在看这个？”少男挑眉，大方地扯开了衣领的盘扣，露出choker和漂亮的锁骨：“从前那个有点旧了，我换了新的……喜欢吗？”
“喜欢……不对。”陆昭昭下意识道，又摇了摇头：“……你为什么戴着这个？？”
“因为——”
少男拖长声音，从choker的一端，摸出一条之前藏在衣服里的、细长的银链。
把它的彼端，放到了她的掌心。
“毕竟，”他说，扶了下眼镜：“我是某人的小狗嘛。”
陆昭昭：“……”
方之茂：“(*^^*)”
陆昭昭：“……”
方之茂：“(*^^*)”
她伸出手，捏住他的嘴：“你不要再说话了。”
方之茂挑了挑眉。
“汪。”
陆昭昭：“……”
是这个意思吗？！不说人话，改说狗话啊？！她瞳孔地震，而他已开怀地笑着，用力再把她拥入怀中。
“你——”
“昭昭。”他说：“我好想你。”
“……”
“你都不知道，”他喟叹道：“我有多想你。”
整整四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现在回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而在离开陆昭昭之前，方之茂也从未意识到，她对他而言，是如此不可或缺。
简直好像，早已纠缠进他的生命，深切而不可分割，是他的一部分，随着心脏而跳动。可他却要离开她，离开他的第二心脏……这一千多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得不与自己的本能做抗争，不是为了一时意气，不是为了逞强好胜……
他离开她，恰恰是因为，他爱她。
他多想回来，他不能回来。他怕他一回来，见到她，就再舍不得走。
哪怕思念已将他的胸腔蛀空。
而陆昭昭，聆听着他的心跳，也伸出手去，将他环抱。
“……我知道的。”她说：“我也……很想你的。”
她思念他，不会比他的思念更少。时不时的，在欢笑之时，她也会忽然看向一个方向，仿佛那里会冒出一个一本正经、时不时插句话的小少年来。她从没有停止思念他……可她却从来没有在联系时对他说过：
【你回来吧。】
她会说“我想你了”，会说“我去了哪里哪里，感觉很好，等将来我们再一起去”……却从来不说“你回来吧”。因为她尊重他的决定——哪怕不能理解，为何他一定要离开。
可是，在经历过易禾和诗惊鹊的事情之后，陆昭昭觉得，她有些懂了。
【有些人离开你，恰恰是因为爱你。】
诗惊鹊这么告诉她了：【很笨对吧？……可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那么总会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吧。但那一天，要是他愿意的那一天才行。她不会去强求……不会去否定，那为了她而做出的决心，不会把他的努力，都因不理解而归为笑谈。
所以，只是思念。只有思念。
而那躁动的思念，在相拥的这一刻，终于得以平息。她紧紧地拥抱他，感觉有些委屈，又有些欢喜，把脑袋靠在他的心口，让彼此的心跳与气息交融。
“这次回来，”她说：“还走吗？”
“……嗯。”他说：“不过应该不会太快……我听说了，你这边缺人手……需不需要，一个帐房先生？”
她笑起来：“你在外头漂了四年，算账的本事没退步？”
“你大可亲自检验一遍。”少男低低地笑，有点得意：“我赚了点小钱……给你带了点东西，晚点你看看。你这边需要钱的话，也跟我说。”
“哈、哈、哈。”陆昭昭哼哼：“方老板现在可真是方老板啦？”
“我就说我适合经商，老爹偏不信。”方之茂哼道：“……不过也没怎么分心思在这上边……你修为进步也太快了，我得好好努力……将来再找机会干个大事，得把给你的聘礼赚到手才行。”
“你又来——”陆昭昭好想拧他：“臭流氓——我看你这四年别的没长进，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一会儿“老板娘”，一会儿“成婚后”，一会儿“聘礼”的……坏饼干！！“坏饼干”倒是很得意：“我还能再坏一点。”
他轻轻放开了她，却将手贴在了她的面颊，用很轻柔却很坚定的力道让她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昭昭……”他轻声说：“……你好可爱。我可以亲你吗？”
陆昭昭：“……”
她怔怔地望着他，隔着薄薄的、淡蓝色的镜片，对上他含情的、温柔的双眼。不禁垂了垂睫毛，没有言语，微微地抿唇，却并未拒绝。
一种无声的默认……与许可。他将指腹摩挲过她的面颊，慢慢地低下了头。她垂着眼睫，感受着胸膛之中，剧烈的心跳。
咚咚，咚咚。
气息越来越近，呼吸要融化在一起，血液酥麻得身体有些发软。但少男的唇却停在咫尺之遥，久久没能落下。
她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在迟疑；这样近的距离，她也无法观察他的神情。但当意识到这个吻没有落下，意识到他在迟疑的瞬间，她反而不再犹豫，伸手，扣住他的后脑。
略略抬起脚跟——
将唇覆上。
无责任小剧场之迟疑的原因：眼镜起雾（不是）
提前几天先预警一下，下一章有点刺激，虽然可能和你们想的不一样，但我甚至感觉可能要到有些人会壁垒的程度……然而我已经重写过好几次都是这种发展了，大家随缘看吧。。。（咂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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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538.吃醋 思念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