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申时，琉月昏昏沉沉地醒来。
许是听到了她的动静，不消一会儿，凤凰族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表示要为琉月梳妆更衣。
体内翎羽的桎梏愈发紧密，琉月打了个哈欠，并未为难她们。
傍晚。
迎亲的喜舸抵达东海南禺山金梧殿。
祝祷、寒暄……
形形色色的嘈杂声钻进耳朵，吵得琉月心烦。
“礼——成——”
鼓乐齐鸣中，载着琉月的喜舸乘风而起，朝云桓的寝殿长乐宫飞去。
琉月身上被下了新的咒术。
她是被两个六翎羽的凤凰族嬷嬷“扶”进去的。
“仙子在此等候帝君即可。”
两位嬷嬷显然是云桓的心腹，知道琉月并非什么“羞怯娇娘”。
将琉月架上喜榻后，她们便麻利退下，一左一右地守在殿外。
*
长乐宫白玉铺地，金凤雕柱，云纹随瓣枋的八角浑金藻井上悬嵌着硕大如斗的夜明珠。
轻烟细长，从翡翠熏炉的纹孔中袅袅升起，散出清幽微凉的迦楠香。
淮旭穿过金红交织的摇曳纱幔，琉月的身影映入眼帘。
锦被绣衾，帐钩香囊。
少女头戴点翠，身着鎏光霞帔，柔和端庄地坐在榻上，南华细珠串作的流苏垂顺而下，遮住了大半面容。
淮旭怔了片刻，随后薄唇微启，冷道：“躲了我三百年，原来是为了与他大婚。”
凤凰族以十二翎羽为尊，神族后裔中的狐族以九尾为尊。
淮旭天生九尾，又拥有琉璃青火，作为狐族青帝，他自是能绕过两个守门的六翎羽凤凰进入长乐宫。
这场婚宴，淮旭本不想来的。
奈何琉月快成为他的心魔了。
她消失的那三百年里，他从发了疯一样的寻找玄天秘境入口，到后来每天夜里都在后悔。
他梦见自己不停地对琉月低声祈求，求她不要离开，求她能留下来。
他好想见她，哪怕就当是做个了结。
淮旭等了又等，琉月还是没有回答。
就这般不想理会他吗？
淮旭不由气恼，疾步朝琉月走去。
他伸手掀开碍眼的凤冠流苏，终于看见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琉月有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笑时弯如月牙，略染红晕的眼尾微翘，仿佛带着似勾似引的醉意，潋滟而多情。
此时那双水眸正泪光莹莹地望着他，又可怜兮兮地眨了眨。
淮旭满腔怒火的诘问，只得又被咽回。
一道精纯的狐族灵力释出，轻柔地缠上琉月的手腕。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是凤凰族的隐秘咒术。
各族神裔的咒术天差地别，异族之间更是尤为难解。
幸而狐族与凤凰族颇有渊源，对淮旭而言，这些只是多费点时间。
繁冗的咒术一被解除，琉月便支撑不住地脱力倒去。
淮旭想也未想，只紧紧将她揽入怀中，听见琉月虚弱道：“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潜藏于暗礁的缱绻情意又一次跃跃浮出水面。
淮旭心想，他是没有气性。
来之前想的分明是要了断，现在却怎么也不愿放手了。
琉月经脉被锁，体虚力竭。
她连调用自己的灵力都十分困难，更不要提感知旁的灵力波动了。
淮旭进入长乐宫施下结界后，并未掩藏动静。
琉月知道有人向自己走来。
流苏细密，她什么也看不清。
只好不顾一切的与翎羽相博，却疼得险些落泪。
直到发现是淮旭后，才松了口气。
唉……
琉月没想过还会再见到淮旭。
尤其是，在“与云桓大婚”这天。
按上一世的说法，云桓是她的初恋男友，而淮旭是她的前男友。
三百年前她和淮旭是怎么分手的来着？
哦，琉月想起来了——
分手是淮旭提的，分手的原因么……
还是与云桓有关。
淮旭一直对云桓是她初恋男友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点也不像大她两百岁的神族后裔。
那个一开始和煦又温柔的狐族青帝，后来拈酸吃醋到对她有使不完的小性子。
琉月自认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唯独对淮旭却有着连自己都惊讶的耐心。
她曾与云桓恋爱，分手后又认识淮旭。
好巧不巧，云桓和淮旭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
她也是在与淮旭恋爱后，才知道他们还有一层表亲关系。
狐族和凤凰族早年通过婚，曲曲绕绕地算下来，淮旭是云桓的表哥。
她真是无意。
和弟弟恋爱完，又喜欢上哥哥的情节，琉月思来想去，也觉得离谱。
天知道，一个狐狸，一个凤凰，怎么就成表亲了！
最匪夷所思的是，云桓长得不像他娘，不像他爹，而是偏偏像他隔了十万八千里远的狐族表哥。
——这就毋怪淮旭总是怀疑琉月把他当云桓的替身了。
天地为证，琉月发誓她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淮旭和云桓的气质截然相反，她对他们的感觉也完全不同。
彼时对云桓，琉月是一种莫名的在意。
但对淮旭，她是一见钟情。
每回淮旭拿云桓的事跟她吵架，琉月好不容易将他哄好了，过一阵子复又如此。
她同淮旭解释过无数次，然而淮旭始终不信。
“……你真的让我走？那我走了？”琉月有些心累。
往常都哄，那日没哄，淮旭更是侧着身子故意不看她，气到说了胡话：“走走走，就是你说的！按你的说法，分手！我们分手！”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无论淮旭是真心还是假意，琉月都走了。
而后她石雾林受击，进入玄天秘境……
没想到，多年未见，淮旭一开口还是那股熟悉的老坛陈醋味——
“躲了我三百年，原来是为了与他大婚。”
她不是，她没躲，她被逼的。
她对云桓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又怎么可能主动与他大婚呢？
琉月否认连连。
但显然淮旭是误会了什么，他耳尖泛红地抱着她，迟迟不肯松手。
琉月只得提醒：“淮旭，我们已经分手了。”
“宗门逼婚，非我所愿。谢谢你帮我解开咒术，你该走了。”
“你！”
淮旭怔怔看向琉月。
从她否认想嫁给云桓的那刻起，他便抑制不住地开心。
什么琉月仙子与云桓帝君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果琉月是自愿的，凤凰族也不会给她下禁言定身的咒术了。
可他暗自窃喜间，她又浇下冷水。
她是不是有了新的心悦之人？
淮旭抿了抿唇，强忍着没有问出口。
他不想再因为忮忌吃醋而失去琉月，只轻哼道：“南禺山大小结界无数，那两个六翎羽的凤凰还在外面盯着。我为你解咒术时已探查过，以你现在的状态，连长乐宫都出不去，又怎么能安然离开南禺山？”
琉月没打算“走”。
或者说，是逃。
她有玉石俱焚的反抗决心，但要全须全尾的走，着实很难。
“我帮你离开。”不等琉月回答，淮旭又道。
琉月轻叹一声，“你帮我离开，然后呢？我要怎么还你这份人情？”
“自然是嫁……”给我。
如此趁人之危逼迫琉月，他与云桓又有什么区别？
淮旭停住，兜了个圈子道：“你许我三件事。”
“我不想嫁人。淮旭，这个不行。”琉月不与他迂回，神色认真道。
可惜玄天秘境不能进出自如，否则她真想回去继续清修算了。
“不让你嫁我，别的事。”淮旭生怕琉月拒绝。
“那狐族怎么办？”琉月问。
淮旭立刻道：“我们狐族没有那些束手束脚的规矩。”
琉月出身仙族，对神族后裔了解甚少。
凤凰族一支的高调响彻天界，但狐族不同。
他们常年隐居青丘，各有各的洞府，难寻莫测。
的确，比起麻烦淮旭，琉月更不愿被囚于南禺。
“好，我答应你。许你三件事。”
“立灵契吧。”琉月将手伸出。
灵契是仙族神裔郑重许诺的标志，一旦结成，不可违背，否则便遭天谴。
琉月重诺，淮旭只好在她的掌心勾画阵法。
灵契结成，浮出一个小小的莲花印来。
淮旭抽出一缕自己的灵力，想要帮着琉月在他手上画契，琉月却摇了摇头道：“不必画了，我相信你。”
淮旭心中微动，压下那些想与她倾诉的缠绵絮语，轻声道：“闭眼，族中秘术。”
随着声音落下，琉月浸入温暖的黑暗中。
淮旭用法术隔绝琉月的五感后，变回了狐身。
凤凰族的神力位于翎羽，而狐族的神力位于狐尾。
琉月一直苦撑着不肯与云桓的翎羽融合，可神力加以咒术，又岂是仙族之躯可以抵抗的。
琉月问他狐族怎么办？
淮旭心中早有答案。
狐族生性散漫，他虽为帝君，却没什么野心。
等从九尾降至八尾，更算不得什么青帝了。
凤凰族至多针对于他，不能也无法迁怒狐族。
淮旭结印唤出纯钧剑，将自己的一条狐尾斩下，顾不得断尾之痛，他又用琉璃青火将其炼化。
同为帝君，淮旭与云桓继承的神力不相上下。
只不过云桓分出的是十二分之一的神力，而淮旭分出的，却是九分之一的神力。
淮旭以狐尾神力焚化凤凰翎羽后，云桓所设的咒术也随之粉碎。
琉月的丹田真元一挣脱禁制，便自动运转疗愈她的身体。
淮旭没有把多余的狐族灵力留在琉月体内。
他知道，她不喜欢那样。
至于剩下的一点残缺神力……
淮旭捻诀，在原本的断尾处施了个障眼法，将其幻化成一条新的尾巴。
*
南禺山的结界碎了。
地动山摇间，一只凤凰鸟飞入金梧殿。
它一落地，便化作报信女使，诚惶诚恐地告道：“不好了……”
“琉月仙子……和狐族青帝私奔了！”
淮旭（自欺欺狐版）：就见最后一面，与她彻底做个了断。
淮旭（遵从本心版）：好想再见一面，好想跟她重续前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