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名之神

不久前。

听到敲门声,祂大发慈悲地挪挪位置,不再压着萨拉尔——祂才懒得应付其他人类,麻烦事还是交给大英雄吧。

萨拉尔终于动弹了下。

自从被祂叫了名字,此人彻底僵在原地,祂一度满怀希望地相信他死了。

“……你有智慧?”萨拉尔缓缓坐起身,声音嘶哑。

哇,你可真会说话。

其实祂不知道如何定义“智慧”。比如祂很确定,起初祂并不在意萨拉尔,就像群山不在乎一只飞鸟。

但那只傻鸟日复一日用嘴巴啄山岩,硬是把祂啄烦了,逐渐生出纷繁的思绪。

也就是说,祂原本不需要干“思考”这种麻烦事儿,祂的智慧是被此人骚扰出来的。现在罪魁祸首反而吃惊上了,祂鄙夷地喷了口气,不接话。

“我不知道。”萨拉尔语气古怪,“我以为你……”

他没把话说完,句尾变成一声咳嗽。

或许是祂的错觉,祂头一次从萨拉尔话里听出了不自在。

难道这人以为祂没脑子,才在封印里载歌载舞地发癫?那确实尴尬。

萨拉尔不再言语,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很快摸到了出口。

密室设计粗糙,和卧室只隔着一幅油画。离开密室后,他直接打开了卧室门。

“卡恩斯少爷?!”老艾肯瞪大眼睛。

小少爷身穿仪式长袍,全身沾满血污。他的领口被人扯开,露出脖颈和锁骨上的牙印,肩膀多了数道抓痕。

卡恩斯少爷很擅长控制祭品,绝不做多余的事,之前从未受过伤。

不过考虑到新祭品的出色外貌……老艾肯意味深长地打量自家少爷,等对方开口。

“卡恩斯少爷”,不,萨拉尔沉吟片刻,露出十足的阴沉表情:“我成功了。”

“您什么?”

“我成功召唤了恶魔,蠢货,它愿意帮我恢复魔法。”

萨拉尔拉长脸,活像卡恩斯少爷附身,“下批奴隶不用订了,拿钱去买最好的火腿和面包,我需要优质供品。”

老艾肯震在原地。

正常人都知道,“召唤恶魔”只是痴心妄想,没有半点魔法依据。小少爷刚才的说法,和“我成功召唤了彩虹糖果独角兽”差别不大。

“我能见见恶魔大人吗?”他谨慎地问。

萨拉尔翻着眼睛瞪他。

老艾肯被瞧得发毛,他缩缩脖子:“是,是。我这就去买供品。”

萨拉尔面无表情地拿起晚餐托盘,嘭地甩上门,门板差点撞到老艾肯的鼻子。

妈的,老艾肯朝门板吐了口唾沫。

算了,买食物总比买活人省钱,谁管这小子又发什么疯。

门的另一边。

萨拉尔把托盘放下,使劲揉了揉脸。然后他就看见魔神大人手脚并用溜出密室,四脚……三脚着地,在卧房爬来爬去,把血渍蹭得到处都是。

祂的关节以某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折,畸形的右腿拖在地上,像条奇怪的尾巴。除此之外,祂的动作异常流畅,仿佛人类生来就该这么走路。

不得不说,场面让人毛骨悚然。

魔神大人蜘蛛一样爬上天花板时,画面的诡异程度直线上升。萨拉尔叹了口气:“喂,我们谈谈吧。”

对面看都不看他。

萨拉尔执着地凝视祂:“你就没什么想问我吗,比如这个奇怪的状况?”

“问你有用?”魔神嘲讽道。

他们都知道,如果这一切是萨拉尔的阴谋,此刻他该发表胜利感言,而不是申请和祂谈谈。

萨拉尔挠挠头,被脏兮兮的头发膈应了下:“好吧,我把话说明白点。”

“我们几乎没了力量,莫名杀不死对方,还都对现况一无所知。暂时停战怎么样?”

“不怎么样。”魔神说,“等着瞧,我会找到弄死你的办法。”

“你确定?”

萨拉尔亲切回应,“魔法可是很不讲理的东西。你看,它把我们两个同时送过来,万一回去时也需要咱俩都在场……只是一说,反正我不想回去。”

魔神陷入沉默。

该死,鉴于祂完全搞不清现况,祂无法否认萨拉尔的假设。

“没错。”几秒后,祂慢条斯理道,“魔法确实很不讲道理,也有可能这具身体死了,我的意识会自动归位。”

当然,祂暂且不打算拿命去试。

这回换萨拉尔沉默了。

不久前他俩热血上头,一心想弄死对方,哪有精力考虑这么多。

尴尬的气氛中,两位终究达成了共识——搞清事情原委前,他们必须保证对方活着,还得活在自己眼皮底下。事关重大,谁都不想冒险。

“你的名字?”半晌,萨拉尔率先开口,“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喂’。”

“我没有名字,这个奴隶也没有。”祂说,“我想想……”

这一想就卡了壳。

祂不快地发现,奴隶词汇量少得可怜。其中大多是物品名称,以及一些常用指令,比如“停”“别动”或者“闭嘴”,里头实在挑不出什么好词。

可是“混沌魔神”这名字实在太蠢,祂宁愿管自己叫“停”。

两人相对无言了足足十分钟。

“要不我给你取一个?”

萨拉尔试探道,他怀疑自己再不打断,这家伙能原地考虑十小时。

那双红眼睛极其警戒地看过来。

“我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恶心你。”萨拉尔说,“说真的,我在心里给你取过名字,你不好奇吗?”

“……”祂眯起眼睛,默许对方继续。

“弥斯。”

萨拉尔缓声说,“在我的故乡,它的意思是‘未解之谜’。”

祂在自己贫瘠的词汇库里翻了翻,确定它不是骂人话。

而且它够短,用着也方便,大不了以后再换。

“好吧。”祂说,“那就叫‘弥斯’。”

萨拉尔嘴角翘了翘。那双蓝眼睛再次看过来,目光甚至是清澈的。

……

接下来,他们拥有了一段难得的和平。

当着弥斯的面,萨拉尔来了个大变活人。

魔法金光的冲刷下,他的身体迅速恢复——黑眼圈和胡茬原地消失,只留下光洁的皮肤;凹陷的面颊逐渐丰盈,枯瘦的身躯变得高大而结实。

现在看来,萨拉尔的新面庞非常英俊。但那是一种鬼气森森的俊美,带着近乎邪恶的阴郁。要是他以演员身份登上舞台,观众一眼就能猜出谁是恶人。

萨拉尔冲镜子倒抽一口凉气,又把那口气慢慢叹了出去。

“还好不是老艾肯的身体。”他安慰自己。

“那个管家比你年轻二百多岁。”弥斯残忍指出,“你之前老得像块烂木头,连背都直不起来。”

“你看我看得还挺仔细。”萨拉尔吃惊道。

“要是有蟑螂在你床上乱爬,你也会看得很仔细。”

“原来我让你这么困扰,真是我的荣幸。”萨拉尔很欣慰。

你小子到底在得意什么,情绪调整得也太快了。

祂哼了声,有样学样地“治疗”右腿畸形。只见一道黑光下去,祂整条右腿都没了,断面只有骇人的漆黑。

萨拉尔赞叹:“手法不错。”

弥斯:“……”

人类的身体实在脆弱。幸亏祂的破坏力够强,伤口没什么痛感,只剩一片麻木。

绕过金鸡独立的弥斯,萨拉尔把餐盘端上书桌:“饭前先洗澡,房间里气味太大。”

“你用魔法清理。”

弥斯不想碰水,祂——如今祂有了人类名字,或许该用“他”——拒绝想象自己泡在什么东西里面,感觉有点恶心。

但他又不敢对自己用魔法,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从世上清理掉。

萨拉尔拽住他的胳膊:“我的魔力还没恢复,得省着用。”

“那你自己去洗。”

“你答应洗澡,我就给你治腿。”萨拉尔凑到他耳边,“你也可以选择继续瘸着,让我掌控你的轮椅……我记得镇子南边有个粪坑……”

这家伙哪里神圣了?他就是个该死的恶棍。

弥斯蔫了下来,由着某人拖入浴室,按进浴缸。

水是凉的,又冷又滑。弥斯抱住膝盖,缩成一团,活像这样就能阻止水面把他吞掉。

萨拉尔坐在浴缸边,帮他梳洗满是血污的长发。

那双手在他背后按来按去,被冷水衬得尤其暖和。考虑到同一双手袭击了他三百多年,弥斯仍然紧绷脊背。

“你知道灾夜吗?”萨拉尔突然问,声音很轻。

弥斯回忆了会儿:“知道。”

传说故事不全是鬼扯,比如灾夜确实由他引发,弥斯不打算否认。

“很多人死在了灾夜。”萨拉尔闲聊似的说,不知道是想要挑衅,还是别的什么。

弥斯仰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灾夜算是我的‘呼吸’。只要我活着,灾夜就不会消失。”

“怎么,为了人类更顺心,我该乖乖去死?恕我直言,我开始呼吸的时候,人类还不存在呢。”

“唔,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萨拉尔动作停了停,指尖拂过对方润湿的灰发,那灰色像极了渐近的风暴。

“只是……之前我一直把你当成无意识的天灾,毕竟你从不主动攻击我。”

“因为没必要,人类的命很短。”弥斯硬邦邦地说。

不,当初他很想捏死萨拉尔。

只看实力,萨拉尔远不是他的对手。但那家伙力量古怪,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万一把萨拉尔逼到爆发,他宝贵的身躯没准会受损。

没有人喜欢受伤。通常遇见疯狗挡路——哪怕是条吉娃娃——人们也不会主动招惹,只会等狗自己走开。

弥斯采取了类似的策略,等萨拉尔自己老死。几百年的封印相当于憋气,忍忍就过去了。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他就该生吃了萨拉尔。弥斯闷闷不乐,缩得更紧了。

要是萨拉尔胆敢冲他大谈慈悲和美德,现在生吃也不是不行。

“原来如此。”萨拉尔若有所思,“说到底,和动物抢地盘差不多。”

弥斯扭头:“?”

“大家都是为了生存,谈不上谁对谁错。”

萨拉尔笑了声,“所以你没必要愧疚,我也不会感到抱歉。”

意思是可以堂堂正正厌恶对方,弥斯难得同意他的观点。

洗完脊背和头发,萨拉尔掰开紧紧团着的弥斯。灿金色魔力裹住他的胸膛,以及残缺的右腿。

弥斯低下头,他心口的刺伤迅速收拢。愈合过程堪比暖风吹拂,没有任何不适。

然后是消失的右腿。腿骨凭空出现,肌肉和皮肤包裹而上。他的新右腿又长又直,和左腿完美对称,不见半点畸形。

治疗告一段落,弥斯十分满意。考虑到他们的“友好”关系,他本以为萨拉尔会把他的畸形变回来,或者给他一条更累赘的腿。

他好心情地抻抻身体,不再抗拒水流。

“话说回来,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萨拉尔找准时机发问,语气越发轻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如果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你天生就知道自己是‘人类’吗?”弥斯不屑。

他连“思维”都是近三百年才出现的。弥斯只记得自己存活了万年以上,以及一些模模糊糊、关乎本能的东西。

比如他在无边黑暗中休憩,每隔一段时间得离开透个气;再比如他正处在成长关键期,最好不要让珍贵的身躯受伤,否则……否则会发生不太好的事,本能是这样警告他的。

至于自己的物种、力量特性或者更隐秘的知识,弥斯的确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更不想和敌人共同探讨。

“没准我不是混沌魔神,是即将诞生的正神。”弥斯板起脸,“而你,自以为是的混球,正在毁掉世界的未来——”

“是是是。”萨拉尔双手一抬,离开浴缸,“好了,下半身自己洗。”

“为什么?”

弥斯不干了。明明是这家伙硬把他拖来的,哪有洗一半就走的道理?

“因为你的双手没有残疾,而且这姑且算人类礼节。”萨拉尔抱起双臂。

哦,关于碰触的礼节,奴隶记忆里有。

奴隶贩子严禁奴隶们碰触女人,半根头发都不行,除非他们获得明确许可;男人则没有类似的禁忌,奴隶贩子甚至暗示他们“多主动亲近,能找个好买家”。

当初的奴隶听不懂暗示,现在的弥斯理解了一切——

“我们都是男人,无所谓礼节。”弥斯自信总结。

正好萨拉尔站得近,弥斯伸手用力一捏,确定没搞错死敌的性别。

萨拉尔嘴角抽动了两下。

“下半身自己洗。”他咬牙重复道,步子不怎么协调地走掉了。

……

遥远的王都,塞潘提城。

夜幕笼罩了卡恩斯庄园。无数扇窗户里,某一扇尤其明亮。

“肯德里克·卡恩斯仍在进行活祭,频率越来越高。过去六个月,他杀死了二十八名奴隶。”

晃眼的灯光下,副官尽职尽责地汇报。

“我给过他机会,我给了他整整四年。”一个疲惫的男声说道。

“您的意思是……”

“处理掉,不能让他继续玷污圣萨拉尔的荣耀。”

“好的,先生。”

我们的魔神大人有名字啦![鼓掌]

英文拼法是Myss,词源Mystery,音同Myth,可视为两者的结合[让我康康]

仔细一想这两位可能是史上最速相遇,故事第一章已经相遇三百多年了(但是没说过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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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名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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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敌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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