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声响,最后一位贤明的君主猝然离世,古国的余晖从此消亡。号称颠覆一切的新国度,既不神圣,也不帝国。”
“……不要害怕,亦不要就此沉溺于怯懦的虚无。古老的贤者早已预见了一切,腐朽的巨骸亦孕育新生,最先醒来的,是位异乡人。”
吟游诗人慵懒的唱腔成了深巷里炽热男女的催情剂。繁华的城市,远离战争,陈旧的宏大叙事撕碎了,揉进耳鬓厮磨的情话里,媾和的**里,以戏谑,以调侃。修咬着衬衫下摆,听着隔壁的窃窃私语,差点忘了自己也正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的挚爱,请你不要再劝我了。除了一场战争,我想不到任何方式能够解决我们的困境。”
“你疯了吗?那会死人的!”
“等我。如果我活着回来了,你的家族、傲慢的父亲都会被我踩在脚下;如果我死了,那你就去找别人吧!”看到爱人不知所措的眼神,男人傲慢地抬起下颌,用最纯粹的恶意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就去找别人吧!”
……
帝国大道 9号巷口
精巧的匕首落入下水道,浑浊的污泥很快将之完全吞没。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俊美皇子脸上的羞怯还没有完全消散。
“修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鲁恩斯扣着腰胯的手掌下意识松开,僵在半空,浅金色的眼睫快速眨了眨,“我可以理解为你要和我分手吗?”
“我现在很清醒。”失去束缚的修疲惫的依靠在墙边,大战一场后,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为什么?”鲁恩斯轻声试探,“是奥尔德林逼迫你吗?”
修摇了摇头:“不是。”
鲁恩斯薄唇勾起,显然并不相信修的混账话:“是吗?”
修眼神渐渐放空,漠然道:“是。”
“就算是拒绝,也应该由我来提出。”鲁恩斯烦躁地撑住前额,五指陷入细腻的发间,“真是荒谬,没想到时隔多年,你再次伤害了我。明明短短几小时前你还奋不顾身地救我,变脸的速度竟是比翻书还快。”
“从前的承诺不会变。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依旧可以为了你去死。”
在某人不厌其烦的教导下,修终于学会系领带。绣金蓝色领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前,堪堪遮住方才动情时抑制不住的鼻血。再耗下去,黑褐色的锈迹上又要重新绽放新鲜的血迹。
修懒懒地靠在墙边,若无其事地堵着口鼻:“只是别再说什么私奔的傻话,我不可能和你回马赫士,也不会带你去我的……家乡,生无信仰的人不会跪在任何人的膝下。小殿下,你憧憬的一切都让我无比恶心。”
“为了我?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就是单纯想死!”鲁恩斯骤然提高音量,“好,很好,我算是明白了。我在你们父子俩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就在昨晚,我还大言不惭地请求他同意我们在一起。哪知道……我连你本人的意愿都猜错了……”
“你根本就不爱我!”鲁恩斯情绪失控地节节后退,暗处的骚动提醒他依旧处于无时不刻的审视中,一如在马赫士的庄园里,躲在暗处的史官目睹一切:青春期的少年从颜色杂志上撕下俊秀的美少年切页,在读到罗兰骑士为他的君主兼挚友牺牲时,幻想他奄奄一息的惨状,随后脸颊潮红地钻进盥洗室。
浴室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史官在嘈杂的水声中面无表情地记录:小殿下青春期对同性展露出格外的关注,很遗憾,种种迹象表明鲁恩斯殿下是个天生的同性恋者。
隐秘的耻感让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皇子露出浅浅的笑容。如果可以,鲁恩斯愿意放下全部的尊严和羞耻心,跪在爱人的面前,涕泗横流、丑态百出地挽回他决绝的心。
“别离开我好不好?”但鲁恩斯又说,“如果这是修捷的选择,我好像没有办法了。”
“嗯。如果没有别的事,先回去吧。……我有点冷。”修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幸好沉溺于自怜的小殿下没有追问他昨晚做了什么,不然他真的百口莫辩了。
默默系好腰带,刚走一步,头就疼得发胀。
“站住!你们两个在做什么?”修踉跄着走到巷口,巡逻的卫兵长枪划成十字,拦住他的去路。
墙头抱着竖琴吟唱的流浪诗人身手矫捷地消失在夜幕之中,深巷中的男女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窜。帝国对于男女之事,风气向来开放,但他们有的是阶层、家族、身份不能宣之于口。
天地颠覆,千万雪崩汇入冰川。
“别……”偷痛在几十米的路程中暴涨数万倍。
“我们是一起的。”在修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之前,鲁恩斯安抚地捂住修的双眼,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卫兵的视线。
掺杂着香水味的温热又重新紧挨着后心,修不冷了,但又开始想吐。
“殿下?!您怎么会在此?”提灯照亮迎面而来的青年,巡逻兵立刻收好武器,“最近这一带总有叛党的眼线出没,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尽快离开吧。”
“多谢提醒。”鲁恩斯束起长发,慢条斯理地系好领口的最后一颗纽扣,漫不经心随口一问:“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两位巡逻兵面面相觑,脸颊发烫:“这……这也是人之常情。”
“忘记你们看到的一切,然后,滚。”“言令”一出,二人站定行礼,直愣愣地原路倒退,一路正步消失在大道尽头。
鲁恩斯打横抱起修摇摇欲坠的身体,冷静下来终于闻到了他身上的浓郁的血腥味:“为什么不说你受伤了?”
“美人哭着跟我求爱,我怎么忍心拒绝?”修攥着对方的衣领,又恢复了之前没脸没皮的状态,“咳……昨天和弗雷上将打了一架,别担心,已经吃过药了。”
“你疯了吗!?”鲁恩斯面露愠色,“……又是你父亲的任务?”
修轻嗤一声:“不是,单纯皮痒了,想找不痛快。”
“鬼扯!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事先知道弗雷将军会对我不利,所以才会出现在庆典上,一切都是为了我,对吗?”
修:“咳…如果这样想能让你畅快的话。”
“本来我坚信不疑,但你的反应又让我迟疑了。”鲁恩斯将人搂得更紧些,“醒醒,你的状态可不像是小伤。”
“别动我……休息一会就好。”上一秒还嬉皮笑脸的人此时已经双目紧闭,蹙着眉,抿唇忍痛的模样让人不忍诘问。
“闭嘴,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了。”鲁恩斯早已看穿了对方的伎俩,强行撬开他的唇齿,含/着的血块瞬间染红了手套。
“又想憋着!?”
“我的好修捷……吐出来会好受些,别忍着,”不死心又探了探脖颈的温度,果然烫得惊人,通讯器一端鲁恩斯牙快咬碎了才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
奥尔德林在庆典上公开了修的身份,鲁恩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把他囚禁在猎宮里。纵使有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他必须承认只有把修送回奥尔德林身边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帝国大道,九号巷道口,帮我接送一个人。”
十分钟后,头戴墨镜的老管家风驰电掣到达目的地。
冷风中鲁恩斯穿过修的腋下,托着后腰将人塞进悬浮车。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要把一个一米八几丧失行动力的男人塞进车里并不能维持百分百的优雅,修捷蹬到胸口的外套露出文件夹的一角。
鲁恩斯想抽出来,于是柔声哄骗着:“你怀里的是什么?乖,让我看看。”
“别动。”
“不想死的话。”
“你说什么?”相同的音色,修语气漠然宛若变了一个人,鲁恩斯惊愕地抬头,可他的修捷依旧温顺地靠在车窗,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那么,说话的人又是谁?仔细想来,之前发病的时候修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殿下,您确定是送到辅政官的府邸吗?车门一直开着很费电的……”管家委婉提醒,鲁恩斯才怅然若失地收回手,不过他依旧看到了文件的关键信息
——《远征全纪要》。
鲁恩斯若无其事地从中抽取一页,重新将文件塞好放回:“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做,到了那自会有人接应你。”
管家:“遵命,我的殿下。”
引擎催动,悬浮车由透明一点点变黑,启动的惯性让修柔弱无骨的身体完全失去了依靠,后仰的脖颈勾勒出流畅的弧线。
鲁恩斯站在原地目睹着对方的离开,指甲深陷入掌心,直到鲜血淋漓才松开:“你以为你是谁,明明有着蝉翼般脆弱的身体,却偏要装作无所不能的模样。”
宫廷内与奥尔德林的对峙历历在目,对方口口声声说修捷性命垂危,却又一次次放任他在险境中挣扎,到底意欲何为?
答案或许就在那份文件里,又或者修捷是奥尔德林设下的最高明的陷阱,用来引诱他一步一步跌入歇斯底里的深渊。
“是不是我登上那个位置,就能把你留在身边?”鲁恩斯从未如此渴求强权,“我现在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然后把你们父子施于我的羞辱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
狂欢夜,宫廷与民间一样灯火通明,直到次日凌晨,宴会已经到了晚声,陛下依旧未现身。
众人惶惶不安,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如邓恩公爵悠闲地品着手中的红酒,甚至还有闲心和女儿品鉴最新的八卦:“一年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殿下的暧昧的对象就是辅政官的养子?”
“手握帝都最大情报组织的公爵大人都未能获得的情报,女儿不知晓并不奇怪吧?”玛丽安毫不客气地回应,“实在是殿下对他爱人的认知有很大偏差。谁知道他口中柔弱的林间小鹿实际上是位单挑上将,以一己之力搅浑帝都势力平衡的疯子呢?”
“父亲大人您老了,恐怕已经忘记荷尔蒙制造的幻境比虚空场还要可怕。您信不信,说不定我们那位殿下自己都不清楚招惹了何等危险的怪物。”玛丽安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
“还是一个年轻的怪物。”邓恩伯爵补充道,“不过幸好,他现在走到了台前。一个明面上的敌人总比躲在暗处时不时咬人一口的疯狗要好得多。”
玛丽安神色逐渐凝重:“那您认为他的利刃将会指向何处?”
公爵稍做思忖,得出了一个旁人看来相当无情的结论:“边塞的动乱,来得正好啊。垂暮的英雄为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让路。奥尔德林想再造一个弗雷德里克式的神话,战争是最快的方式。”
公爵又道:“军部已经计划让在校生提前参与实训了,看来那边的情况确实不乐观。我已经替你准备了精神失常的医学证明,你还是留在帝都,这里才是我们的主战场,知道吗?”
最后的圆舞曲响起,光束打在身份尊贵的皇子和他的女眷身上。男士舞步标准不失优雅,女眷在他耐心迁就下,跳得肆意随性,扬起的翠绿色裙摆与宴会厅里端庄自持的贵女格格不入,玛丽安一时看入了迷。
公爵开口提醒:“玛丽安?”
玛丽安才稍稍回神:“……好的,父亲。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邓恩公爵以为玛丽安在看舞池中心的二皇子,新的谋算开始了:“阿博特殿下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从前我们都以为他只是个跟在亚历山大身后毫无主见的病秧子,现在看来一切都只是伪装。”
玛丽安又忍不住追随克莱马蒂斯轻快的舞步:“可她已经有婚约了……”
两个心仪的联姻对象搞在一起已经足够让公爵大人恼火了:“不过是个乡下军官的孤女,随便找个理由让她消失就是了。”
“不!父亲!请您千万不要这样做,否则您再也无法获得女儿全部的崇敬了!”玛丽安顾不得礼仪,脱口而出。
邓恩公爵不悦道:“我应该教导过你,仁慈只是贵族的附加美德,前提是你的利益没有受到侵犯。”
说话间,宴会厅厚重的大门被侍者推开,众人目光齐齐从舞池转向入口:年轻的皇子姗姗来迟,手套、衣襟上还残留着血迹。
“父亲大人,失陪了。”得救了的玛丽安提起裙摆快步走到鲁恩斯身边,压低嗓音:“你干什么去了?知不知道现在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你消失这么长时间,我差点以为你也死在什么不知名的臭水沟了!”
鲁恩斯目光扫过众人,与舞池中心兄长眼神短暂交汇,最后看向玛丽安:“我好像没有向你汇报的义务吧。”
玛丽安笑了,凑近佯装问候:“当然了,我们未来的皇帝陛下。”
针对苏·奥尔科特的死,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最终结论大致有二。一方认准了皇帝陛下的遗言坚决拥护鲁恩斯为新的继承人;反对方则认为陛下同时在庆典上质疑了鲁恩斯的血统,应该按照惯例,由现在第一顺位继承人阿博特·奥尔科特殿下继任。
“玛丽安小姐,请注意你的态度。父皇刚刚离世,你们就如此迫不及待,真叫人寒心。”鲁恩斯接过侍者呈上的香槟,自然地抿了一口:“那位的态度是?”
玛丽安双手抱臂,似笑非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你那位柔弱的小情人不就好了?”
“你以为我没问吗?我差点没跪在他面前,求他在便宜老爹和我之间选一个了。”鲁恩斯烦躁地松了松领口。
“等等,瞧我发现了什么。差点忘了兄长身边的那位淑女好像是我们的老熟人。”
鲁恩斯眯起眼睛:“马蒂斯,过来。”
鲁恩斯笑容越灿烂,克莱马蒂斯就越害怕,她明显早早看见了鲁恩斯和玛丽安,犹豫着是否上前,可阿博特始终挽着她的手腕,跳了一曲又一曲。最后一曲终了,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殿下辞别,向鲁恩斯和玛丽安的方向跑去。
“躲什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妹妹,如今成了我兄长的伴侣,本是件亲上加亲的好事,怎么还瞒着不告诉我?”
“殿下,您不生气?不会觉得我背叛了您?”克莱马蒂斯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小心眼。”
鲁恩斯佯装生气,笑骂道:“反倒是我苛待你了。”
“没有的事,你永远是我最亲近的兄长。”少女俏皮的吐了吐舌,自然野性的小麦肤色为了今日的宴会还敷了一层淡淡的珍珠粉,“毕竟你曾经说过不喜欢阿博特殿下,我还以为你会反对我们在一起。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发现殿下并不像你所说那样…恶毒,他不管做什么事都让人如沐春风,对我也是无微不至。”
“哦对了,殿下他一直为幼时的欺凌内疚自责,希望借我转达他的歉意。你们是亲兄弟,总不能因为童年时期一些小小的误会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吧?”
鲁恩斯耐心地听着,甚至颇为闲情逸致地替马蒂斯拾起裙摆上掉落的碎发:“怎么会?我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但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有知情权。”
“什么事?”天真的少女满心满眼地希望阿博特能和鲁恩斯和好,完全不知道恶意浸润下的天潢贵胄是何等扭曲。
鲁恩斯弯起嘴角,玛丽安隐隐猜到对方要说的话,理智告诉她应该阻止,心又期待着克莱马蒂斯的反应。
……
“你还真是迟钝啊,连玛丽安喜欢你都不知道。”
“您在说什么……?”不出所料,克莱马蒂斯露出困惑的神情,二位友人冷漠的反应逼迫她一点点情绪崩溃。
少女斩钉截铁:“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呢?”对,就是这样。这才是正常人面对爱意与背叛的反应。
毁灭吧,鲁恩斯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被理智之神永久眷顾,也没有人一直是情爱的宠儿,所有人都应该如鲁恩斯一样在进退维谷中踟躇、疯癫。
他接着说,语气平缓而清晰:“阿博特兄长确实很优秀,你为他着迷并不奇怪。我只是难免有些惋惜,玛丽安所付出的一切全被你当做友情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克莱马蒂斯果然上当了:“我没有……不是这样的……”
“殿下!”凌厉地眼神扫向玛丽安,鲁恩斯对马蒂斯说的话却温柔至极,“不知道就可以全然当做没发生过吗?”
“我不知道……你们没有告诉过我……”少女推开鲁恩斯和玛丽安,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冲出宴会厅,玛丽安才后知后觉地想要阻拦:“你在做什么?!马蒂斯是无辜的,她没有必要知道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让她回馈我什么!”
“我为那位拥有你这样卑劣的恋人而感到可悲!”玛丽安气急了也难得失态。
“你不了解修捷,他和你我不一样。”鲁恩斯脱掉丝质手套,怔怔地看着虎口残留的血迹,“玛丽安小姐,我只是做了你想要我做的事情而已。看到马蒂斯为了你隐忍的爱意而苦恼,你敢说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畅快吗?”
……
赶在玛丽安彻底动怒之前,鲁恩斯淡淡启唇:“不需要联姻,仅凭你我卑劣的友谊,只要你宣誓效忠于我,我向你保证铃兰盛开之处,邓恩的旗帜永续不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