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神的唱诗班

投简惊醒来时,室内昏暗寂静,他浑身无力,先是一动不动地缓了好一会,才浑浑噩噩地坐起,又呆滞地闭上了眼睛。直到数秒后,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旁而来。

“睡饱了吗?”

投简惊转头,才发现君逑就安静地坐在他身侧,腿上放着文件,侧目看他。

他又愣了会神,“几点了?”

“九点多。”

“都这么晚了?”投简惊打了个哈欠,“你现在才出来吗?”

“没有,”君逑说,“已经结束了,看你睡得熟没叫你。时间太晚了,我就先回了审判署……明早再送你回校。”

投简惊清醒过来,“不用,我没打算回校。”

也正是这样他才想着等君逑一起回去,回校有导师管着,不方便他行动。

君逑闻言也没说什么,两人一起下了飞行器。

夜色幽幽,两人一路无言,也不觉得尴尬。蝉鸣四起,月光如水轻盈清凉,地上的影子模糊重叠,融合又分离。

直到在一个岔路口,投简惊头也不回,招手离开,“走了,回鸟笼了。”

“等等。”

等与投简惊疑惑的目光对视,君逑才猝然回神,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但他并未纠正这个“错误”,而是遵从本心,顺势说:“……不用了,你住其他地方。”

投简惊皱起眉,“为什么?”

自然是想与你近一点,开口却平静柔声说:“‘诺亚’已经不需要你照顾了,自然要换去别的住所。”

投简惊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诺亚”就是彼岸花,他无所谓道,“没事,我住哪都行。”

“不行。”

君逑先是下意识一口回绝,可看着投简惊的眼睛,他却不知要找什么借口解释他的行为,他不擅长说谎,可他也无法直白地诉求他的祈愿。

他不想放人,也不想吓到他。

最终,他也只是沉默地站着,用那双静谧,在黑夜中柔和的眼睛看着他。

“……”

半晌,见君逑坚持,投简惊也没固执,跟着他走了。

君逑把他带到了一间极大的卧室,投简惊简单一扫,屋内整洁,整体是柔和的乳白色,比他暂住在瓦科科那边的屋子更舒适安心,夜风拂起窗旁的乳色窗纱,清凉气息不由让投简惊放松下来。

他又有些困了。

君逑站在门口,目光不再克制,晦暗不明,深深凝视少年的背影。许久,他无声吐出一口浊气,心跳在胸腔里缓慢酝酿,又暖又软。

“早点休息。”

投简惊转身笑了一下,“你也是。”

/

“上校先生,日安。”

温润柔和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出,音调中似乎还带有浅浅笑意,而这头的通讯方还沉沉站在窗前,身姿利落,背影如铁,听到声响没有一丝动容,没有转身的打算,更没有回应的意思。

男人的抗拒和强硬并未影响那道声音,他还是一如即往的平静温和,甚至在那头微微欠了欠身。

许久,曼斯菲尔德转身,极其冷硬,“别和我套近乎,做好你该做的。”

“诱饵已下放,上校先生。”面具下的薄唇微微勾起,甚至眼睛都愉快地眯了起来,“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如约完成。”

.

投简惊又在审判署长了几天的草,这几天里,他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没去学校,几天后,君逑前脚刚离开,投简惊后脚就跟着走了。

他来到事先约好的地点时,范无救已经等在那里了。

投简惊扫了一圈,“谢必安没来?”

“没有,”范无救脸色有些不自然,但投简惊没注意到,他自顾自转身向前走,“我又不是小孩子,没必要他照顾。”

“是是是,”投简惊打趣道:“他怎么可能把你当小孩照顾呢……这阵仗把你当媳妇养还差不多。”

“……再说你自己去。”

“别啊黑娃娃。”

“……”

两人都不是人,自然不用寻常那套交通工具,穿墙而过、瞬时千里才是他们的日常。投简惊嘴就没停,把范无救吵得拳头绷了一路。

“我跟你说啊,你知道当时那红面具手底下有多少人吗?我们当时很多人被绑着,就我!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之中,后来被他手下压着,我是谁?!我能怂吗!我与其极致拉扯,周旋谈判,最后——”

投简惊手舞足蹈,差点甩到范无救脸上,最后“绝地反击”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后者冷冷打断。

“——当场击毙。”

范无救声音极冷,就像冰刀子咻咻咻往他心口戳。

投简惊:“……”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他最后恨恨地闭上了嘴。

/

黎各山脉地处偏远,君逑登出飞行器时,已经过了足足五个小时。

“主官。”

君逑闻言去看,卡登略一侧身,露出他身后人群的全景。

墨蓝色训练上衣被尽数收束进长裤里,漆皮作战靴包裹小腿,男人高大挺阔,目光如炬,身后跟着数十个同样穿着的人。

男人挂着盈盈笑意,全然不见上次不欢而散的不悦,“君逑审判官,许久未见。”

君逑则相对平静,“上校,日安。”

两波人马相聚,粗略一扫大概也只有二十人左右,在他们攀谈的功夫,不远处等候已久的负责人已经匆匆上前。

来人是个身材走样、看上去已经四十好几的中年人,跑来的短短路程,出了一身汗,臃肿的肥肉跨着,仿佛远远就可闻见臭汗和酸味,衣服汗湿粘在后背和颈间,他却顾不得不适,腆笑着上前招呼,他在这边安逸久了,忽而两大上司齐聚,不由心虚不宁。

“审判官大人、上校大人,久等久等。”

君逑点头示意后,负责人立即领着几十号人回到采矿区。

终归到底,曼斯菲尔德才是他的直属上司,负责人眼尖地看君逑始终沉默,与人群保持一定距离端详着周围的环境,极有眼力见的不上前讨嫌,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曼斯菲尔德身旁攀谈起来。

黎各山脉虽称作“山脉”,但除了地形不甚平坦外,并不如其他的山脉一般枝繁叶茂,甚至因为机械开采,显得有些光秃,漫天裸.露于烈阳之下的巨大铅色岩石。

此时正是一日中阳光最毒辣的时段,闷热如蒸笼,岩石滚烫,隔着做工精良的作战靴都烫的烧脚。岩面银色反光灼目耀眼,遥远外是模糊的黛青色山峦剪影。

一行人动作极快,来到晶石淬炼站。

这是一处极大的地表加工中心,往下,有数百米深的环形开采线路。他们已经舍弃了低效的人工技术,转而使用高效的机械化开采。正因为统一的系统编程,因此要在开采环节盗矿显得极为困难,因为大额数目波动极可能引人注意,再加上晶石性质不定,开采后必须立刻进行后续的萃取□□工作,开采阶段出现问题可能性不大。

君逑迅速捋了一遍,就把注意转移到了加工区域。他想的到,其他人自然想的到。他们没在外部多停留,就进入了内部空间。

内部墙体是大面积的灰色钢壁,高悬于顶的照明系统极白极亮,如球场般的内部空间亮如白昼。地表、空中,无数无声的滚轮横索夜以继日地重复工作,矿站内人不多,皆着厚厚防护服,来去悠闲,偷窥他们这群陌生的外来人。

君逑无声上前,看清密闭传输带中的矿石,漆黑石头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它们被妥善处理,密闭在厚厚的保护罩内,深蓝色的灯光照射,更添一抹诡谲的艳丽,君逑只扫了一眼,就沉默地转开了头。

他们一路来到三楼的负责人办公室,一路上吊着心的负责人才开始旁交侧击地试探什么风把两位大佬吹来了。

对此,曼斯菲尔德终于显露出他血性的一面,狠狠把报告惯到了桌上。

“你给我个解释,为什么出现了晶石外泄!”

“不可能!”负责人断然否认,短短一句话就让他冷汗直流,嘴唇哆嗦着,脸色乍然青紫,“不可能上校大人!”

这个罪名,绝不是他担得起的!

负责人绝口否认,君逑对此却没有丝毫动容,他即没质询否认,也没暴怒。他面无表情,视线沉沉落在负责人身上,古绿瞳孔如风雨来临前肃穆死寂的黑云,只一眼,就让负责人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内敛的肃杀此刻并不比外泄的暴怒更让人松懈,颈项仿佛被捏住提起。

他无法呼吸了。

君逑音调如常,却如森然凛冽的暗刃。

“现在查。”

几分钟后,近年的采量统计报告和人员细表就交到了君逑手中。

君逑低头一看,繁杂的信息下,他迅速检索出关键数据,细细对比起来。

一个是近年开采量,这种晶石本就稀少珍贵,一年到头也获得不了多少,君逑比较一番过后,却微蹙起了眉,指着某年直白地询问,“为什么这年采集量高了这么多?”他粗略一扫,从那年开始,往后每年开采量都上了一个台阶。

负责人简单一扫,就大幅松了一口气,脸色也变了。两颊因激动而红润,眼里闪着光,语气暗含炫耀和示好的意味,“哦,这个呀,是我看以前的开采线路已经‘空货’了,就在原来的采集区向外开拓了一片新区,不远,就在隔壁,大人感兴趣?”

话音刚落,君逑脸色就沉了下去。

捏着厚厚文件的手倏然篡紧,极深的折痕兀然出现,君逑指节发白,眉眼凌厉。

他声音极冷,“审判所没收到你的扩建申请。”

刹那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负责人嘴唇姗姗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一切地底户外的建设活动,都必须经过审判所的检测,检测到没有虫族的活动痕迹和吸引虫族的物质才能被允许进行。最初的矿站自然是有审判所检测的,但后续的扩建却没通知审判所。

许久,曼斯菲尔德的声音才沉沉传来,“这件事处理后,立刻进行补测,这边结束后主动回中心区辞职领罚。”

“……是。”负责人白着脸,一脸死寂。

心里叫苦不迭,他也是一时上头,才这么抖出来了,他这边出货量大,自然利润高,主城区的奖赏回报也多,他也是得意忘形,才敢把这个当炫耀的资本。

君逑对此没有表态,神色漠然地继续浏览起来,很快,他再次发现疑点。

“人呢?”君逑指指表格上的人数统计,直视负责人,目光锐利。

哪怕这里面积大,但他们一路过来,遇上的人数也远远不及记录在册的人数。

负责人此刻已经宛如从水中捞出,闻言又是一个猛颤,冷汗顺着鬓角就往下流,他数次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开拓区建立时为了赶工期,尽快投入使用,工程建设不是很完善,偶尔就会出现一些小毛病,为了不耽误进度,一些工作人员就被他赶下去进行状况检测和维护工作了。

最后在君逑极冷的目光下,颤颤巍巍道:“在开、开拓区里……我立刻送他们上来!”

/

两人拖拉,以至于他们明明上午就出发了,却生生中午才到。

最后两人在大片的、一望无际的绿色山脉前停下。

干燥的橘色光辉倾洒在波涌般的山峦表层,它圆滑地起伏,没有棱角。层层堆叠的淡绿、铜绿、墨绿蔓延至水痕般苍白的天际线。

这里很偏远,没有人的踪迹,亦没有任何钢管、螺帽的修饰,一如在千万岁月中它本来的面目。人类终日忙忙碌碌,或许对他们而言,一个小家、一个饭桌、或许还有一份工作,就是他们的全世界。于是山峦自得地傲然伫立在世界的边缘,它们强韧、饱满、原始、充满生命。

不论看多少次,都会为它震撼触动,直到投简惊从失神中回来,才迟疑地开口,“你确定是这?”

看着不像啊。

范无救先一步继续往前走,“别废话了,就是这。”

投简惊半信半疑,还是跟着范无救走了。

他们一同入了山林。

山里无路,不好走,但也阻不了他们,他们时停时歇,最后赶在太阳下山时的功夫,终于临近了。

投简惊拨开密丛、在密中之密里来到一处视野开阔地带。焦黑的岩壁垂直往下,直直隐入下一层绿林,投简惊站在山峦之巔眺望,徒生出一种强烈的失重感。

他们离天空太近了。

中午的好天气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橘红色的热烈夕阳冷却下来,冰冷冷、沉甸甸地压下来,像过度吸水后发灰泡涨的墙壁。天空充满褶皱,鱼鳞云庞大膨胀,像泡烂的海绵。

马上就要下雨了。

投简惊心莫名的沉,深吸一口气后,他们缓缓踏上最后一段路程。

最后,树影扶疏里,他们见到了一座教堂。

灰黑色的外岩已经剥落,彩色的飘带附上了污浊的灰烬,精致漂亮的浮雕也模糊,幻化作囫囵不清的伤痕,它像史前遗迹,在土里腐烂、被山林吞没,这里怎么会有一座教堂?这里不该有一座教堂。

投简惊沉默地盯着它断裂的塔尖,无声地一寸寸向下凝望,最终停在它犹如黑洞、像命运一般沉重、冷漠的门庭前。

他们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但来自人的呼吸还是惊醒这头怪物,仿佛起死回生,浮雕纷繁的拱廊里来往着身着黑袍、虔诚肃穆的信徒,琥珀鎏金般的灯火粲然,尖拱之上神圣的神使在画中吟语,彩绘花窗也暮色的温和里绽放。

投简惊徒然惊醒。

他豁然生出一股荒谬和撕裂感。

这里是哪里?

这里不是他们以为的严密的反派实验室,没有戒备森严的持装歹徒,没有奇异的机械设备,这里只是一处已经舍弃的、早就被人遗忘的教堂。

投简惊继续往里走,沉默地路过一座座被灰尘压塌的教堂长椅,已经看不出原型的破碎花窗,还有地上碎裂的、长着野草和苔藓的大理石地砖。

它像一条走不完的路,直到彻底沉入黑暗,他们才无声地来到十字教堂的尽头。

投简惊仰头凝望,长久地盯着。

——那有座神像。

灰色神像身上缠绕着黑色水痕,它的皮肤已经溃烂皲裂,布满裂痕,坍塌的碎石暴露出它噬空的内里,像在人世里受了秽恶和卑污,不再圣洁。可是它的神情始终是悲悯的、温和的,他的怀抱依旧向世人张开。

直到范无救黑着脸递给他一张纸。

风雨侵蚀后它变得脆弱纤薄,一捏就要碎了,或许从使用痕迹上算,它已经在地上被遗弃了很久,可从万物生长消亡的时间起算,它还没化作泥土,就是这座教堂依旧被使用的最好证明。

投简惊默然地低头去看。

上面的墨水已经褪去了许多,可细细琢磨,还是看得清。

【SD-8345计划实验记录日志】

【3月7日,001,共投入241个实验单位。实验开始一小时,75单位出现不同程度的器官衰竭,21单位出现间歇性抽搐,0单位失败。继续观察,这是个好兆头。

实验开始四小时,56单位器官坏死,3单位逐渐恢复,149单位感染,18单位失败。】

……

投简惊在静默的肃穆中一字一句把他们短短的一生读完,像个只能缅怀、隔着永恒时差的旁观者一般见证他们的生命化作最后一行话和满地无人收拾的纸。

——【本批次共计241个单位,全部失败。】

他无声攥紧手里的纸,垂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他弯腰、低头,开始沉默地把所有散落在地的纸一一捡起。

足以想象的到数目的庞大,两人安静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没有交流,没有声响,像是一场默契的、姗姗来迟的遥远送行。

两人一路捡,直到投简惊在神像前停步,这里散乱的纸是最多的,投简惊伸手拾起的动作蓦地一顿,顷刻,才缓慢捡起。

——这是一张曲谱。

一张来自神的唱诗班的曲谱。

投简惊猝然感到一种荒谬的可笑感。

在这个地方,他听着神的曲谱,献给神,荣耀神。却放肆地犯下罪孽,人类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单位”,他无谓地把他们在尘世里的最后一点痕迹随意撇弃,让他们在这座陵墓里孤独终老。

他们甚至不能像个人一样自由的死去。

在黑沉沉的天地、黑沉沉的暮光、黑沉沉的教堂里,投简惊沉默仰头,看着怜悯的神像。

这像一场荒唐的巨大悲剧。

他想。

它注定只能见证无数灾难和愚顽,不幸和怀念。

见证破碎的人们受苦,见证生命易逝,还有永恒的、朝生暮死的悲伤。

它张开怀抱,却不能拥抱人类。

真的越写越糟糕的感觉来着,没人看反而也是种庆幸,不然我觉得我要被骂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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