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洛瑟夫抬头看了眼屋顶处鬼鬼祟祟的死者渡鸦与通缉犯蔺君仪,看看对着供品发呆的纪伯伦,又看看老神在在的竺诏。
算了,老板和师姐没出场,就说明目前事态完全可控。
剧院几人候在正厅角落,看着岳津渡的“遗体”(班律瑟威生物实验室出品)被停放在房间中间,来来往往的人们依次献上花圈,对着房间内的一对中年夫妇说些或真心或虚伪的场面话,便离开了灵堂。
也有人表演欲比较强烈,进了房间就开始哭,滑跪下来抱着花圈说些“年纪轻轻就走了”“天妒英才”云云,给岳氏夫妇吓了一下,茫然地上去扶人。
纪伯伦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心的灰白羽毛:“小白,你亲戚好多。”
羽柄处张开一只漆黑的眼睛,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外面被一堆人围着的那个是我爷爷,他旁边的是我姑奶奶;灵堂里的是我爸妈,我表姑没来,估计因为十号画舫的事还在异事局加班;我小叔你在班律瑟威见过了,现在陪在我爸妈身边;喏,剩下两个发小在阁楼酗酒。”
红发青年环顾四周,注意到岳家所有人脸上都带着肃穆而浅淡的哀伤。只是这种哀伤似乎并不触及内心,给人的感觉就像浮于表面的外象。
无论是岳氏夫妇、岳戈还是岳关山,尽管他们身上显露出的对岳津渡死亡的难过并不虚假,可纪伯伦还是觉得这种反应太过平静了,以至于透出几分淡漠。
简单来说,岳家人有点难过,但好像……不是很多。
他接着问:“还有呢?在棺木前嚎得那么大声的那两个。”
“不认识。”
那只搓着羽毛的手迟疑地停了下来。
灰白羽毛无奈地拍拍纪伯伦的手心:“我很久没回苍穹了,可能是我爷爷那边的朋友。”
后者再一次疑惑地看向棺木前擦着眼泪的人。
“他们看上去沉痛得那么真情实感。”
“……所以我也很奇怪。”
竺诏没绷住,嗤笑出声。
“这种场合是刷岳家人好感的好机会,那些人基本都是看在岳关山的面子上来的。哪怕离职多年,他在军委会的人脉依旧让人眼热。或许林家和邵家看在两个小辈的面子上还几分真心在,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羽毛上的黑色眼睛眯了眯,颇有些一言难尽的味道。
在竺诏能力的影响下,房间中的其他人完全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所以这群异端才敢肆无忌惮地在灵堂和死者本人聊天。
“和岳戈说话的那两个女人是谁?”浦洛瑟夫突然出声。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半晌,竺诏才确认道:“长发那个是邵华茗,苍穹科学院的物理学院士,邵子濯的小女儿;另一个……军委会的温眉?她怎么来了?”
这位受洗者罕见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只是眼下没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他是认识温眉的。
在成为异端前,这位蔺家旧部和作为蔺修清门生的竺诏也有过几面之缘,那时,温眉和蔺修清的关系还没恶化到后来的程度。
只是随着六年前灭门案的发生,与蔺家有关的人各奔东西,彼此之间也越来越陌生,遑论已经成为受洗者的竺诏。
他看向温眉的眼神有些恍惚,几分惘然从他的脸上划过,很快消失不见。
浦洛瑟夫收回目光,又转开了话题:“对了,你确定SW-005今天会来闹事?”
缓过神,竺诏对上黑发青年探究的视线,有些恶趣味地故弄玄虚道:“或许他已经来了,正在哪个角落听我们说话呢。”
在楼顶听得一清二楚的渡鸦与蔺君仪:“……”
不要讲这种鬼故事啊!背后蛐蛐别人结果被抓现行这种事情不用梅开二度吧!
竺诏满意地看向不约而同退后一步的浦洛瑟夫与纪伯伦,才幽幽补充道:“开个玩笑。我确认过,他还没来。”
SW-005,“天平”,非定向异化类六级影响力异端,能力是接近无限制的细胞繁殖,可以克隆出体外器官。
这听上去和莱茵对孢子的利用有共通之处。
但和莱茵不同的是,SW-005制造出来的生物组织不具有独立活性,必须植入其他个体内使用,而且只能克隆出器官,做不到制造更高级的形态。加上其生物核心存在方式比较原始,理论上可以用湮灭之枪彻底消灭——前提是SW-005真的会蠢到以本体现身人前。
在来岳家祖宅之前,纪伯伦就听浦洛瑟夫科普过相关知识,此时弱弱道:“杨哥,你说那家伙是六级影响力异端,不会班律瑟威的事还要再发生一遍吧?”
九涟抚的天总不能也塌一次吧?
竺诏似乎是被他逗乐了,弯着嘴角,却没有出声。
浦洛瑟夫打量了一眼这位密谋坑害同事的受洗者,转头向纪伯伦解释:“每个异端情况不同,FRL-007那种级别的还是比较少见的。”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道:“影响力指数等级只和异端能力的影响范围挂钩,等级更低并不意味着异端的危害程度更低。哪怕是二级影响力异端,其能力对普通人类来说也是致命的,只是高影响力异端的杀伤范围更广。”
类比一下,杀人犯一次杀了一个人,地震一次杀了一万人,后者的影响范围显然更大,但从结果上来说,对死去的人来说没有太多区别,毕竟横竖都是死。
竺诏挑起眉毛,接过浦洛瑟夫的话:“而且影响力指数并非异事局的通用标准,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大致的划分。况且,也不是所有异端都有影响力指数,对于这一点,你们两个应该更有体会些。”
FRL-003与FRL-008,都是没有影响力指数的特殊异端。
不过,话又说回来,SW-005其实并不真正具有和其他六级影响力异端一样的破坏力,论单体作战,渡鸦甚至蔺君仪都能对付他。
“不过,巫慈——哦,就是SW-005——他,比较会传教。”
尽管作为六级影响力异端有些名不副实,但作为受洗者教会长老,SW-005的传教功力确实一流。
他在苍穹地区活动的时间要比竺诏久得多,长期在伏羲座星云与夸父座星云发展下线,理念上倾向于将没有被污染的普通人转化为教徒,走“群众路线”,且卓有成效,导致这两个星系的非异端受洗者教徒数量多到了惊人的地步。
竺诏的思路短暂停顿了一下。
他上任苍穹地区枢机主教后,巫慈才开始在蒲公英座星云活动。这家伙处处看他不顺眼,经常性在自己面前摆资历,但两个人需要配合的行动又有很多,竺诏一度怀疑他是奉其他教会长老命令来给他添堵的。
他不着痕迹地磨了磨牙。
礼尚往来啊前辈。
没顾上这位受洗者为什么轻飘飘地在他们面前揭同事老底,纪伯伦眨眨眼,接着问:“他是怎么说服那些正常人搞宗教迷信的?”
以他对新纪元社会的印象,苍穹的通识教育普及程度应该挺高的啊。
竺诏沉默了一会儿,才冒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SW-005从来不要求教徒真正信仰祂。”
“准确来说,他只收买人心,不搞洗脑。”
蔺君仪的声音从身后乍然传来,浦洛瑟夫回过头,就看见他趴在空间裂隙边缘,支起脑袋看着竺诏,懒洋洋地开口解释。
“SW-005喜欢装成医生,利用自己的能力给没钱做器官移植的重症患者续命,让患者和家属心甘情愿为他卖力。加上那些克隆器官完全由异端能力控制,也不用担心那些普通人教徒反水,毕竟他们的生与死都掌握在他手上。”
在灰白羽毛一言难尽的目光中,竺诏自然地从供品台上摸了一只橘子:“严格来说,他被吊销执照前,确实是医生,正儿八经的燧阳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出身的高材生。”
纪伯伦也想跟着拿只橘子吃,结果在黑色羽眼的凝视中灰溜溜地缩回了手,讪讪问道:“可是,真有那么多人愿意用加入非法宗教组织来换取朝不保夕的生命?”
蔺君仪冷笑:“是,而且他们百分百自愿。你无法想象有些人为了活下去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更何况SW-005对手下还是很不错的,包就业包五险一金,死了还有全套抚恤金,比某些喜欢逮着异端反复压榨的家伙好多了,对那些穷苦的人来说,做正经工作未必有给巫慈打工来得体面。”
也不知道是在影射谁。
纪伯伦大吃一惊:“受洗者教会也有五险一金?杨哥,我们有吗?”
浦洛瑟夫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他在傅里叶研究所当研究员的时候还是有的,至于当了星际海盗后嘛……只能说活着就不错了。
注意到了其他人眼中的惊讶之情,竺诏幸灾乐祸地说:“教会在斐牧斯有专门的保险基金管理公司。长老会那群死脑筋虽然某些方面偏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在下属的待遇方面确实没话说……”
几个不同级别的通缉犯还在兴致勃勃地唠嗑,在纪伯伦的手心处,那只灰白羽毛上张开的黑色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渡鸦觉得这个场面很诡异。
进化号、受洗者与黎明商会的成员围在一块儿漫无边际地侃大山,从世家龃龉聊到五险一金,随意程度堪比菜场口的中老年茶话会,与后者的距离只差一捧瓜子;而自己的遗像还在灵堂正中摆着,本人却蹲在屋顶听得津津有味。
死者渡鸦难得地对葬礼的各位来宾产生了几分愧疚之情,搞不好那几个跪在地上假哭的都比他这个当事人真情实感。
他用力抹了一把嘴,擦去酸涩的酒气,冷淡地俯视着这座与他血脉相连的府邸。
眼下,整个岳家祖宅笼罩在粉饰过的平静之中,众人心口不一地互相试探,从死者到家属到来宾,没有一个人真正把注意力集中在葬礼本身上。
或许没有必要担忧太多,哪怕有什么危险,也不会超出两位七级影响力异端的控制。克里斯蒂女士虽然很难说有什么正常道德观念,但多少有处事底线,不会放任其他人乱来。
只是冥冥之中,渡鸦还是有一种微妙的不祥预感:那个SW-005,究竟会通过什么方式潜入葬礼仪式现场?受洗者教会又到底在谋划什么?
以及,竺诏的目的,真的有他说的那样单纯?
游龙送灵的表演已然结束。
站在侧厅内,桂思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今往后,她就真的要离开九涟抚大剧院,踏上成为执行者的征途了。
“思卉,辛苦你了。”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头顶。她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慈祥而温和的黑色眼睛。
岳怀筠很难说清楚,这句话指的究竟是这场表演,还是桂思卉这么多年以来坎坷的人生。她沉吟片刻,轻声问:“去天问曜的事,你决定好了?”
“我已经报好名了,现在反悔也没有用啦。”
在这位和蔼的长辈面前,桂思卉难得地显露出几分孩子气。
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拢过她的肩膀,仔细地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人群细碎的谈论声被门墙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岳怀筠望向她的目光深沉而温暖,桂思卉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眨眼,被亲人关怀的记忆离她太远,只有在这一刻和眼前的长者有些许的重合。
在犹豫之中,她问出了那个困扰自己很多年的问题。
“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资助我?”
为什么这么关心我,近乎把我当作没有血缘的亲人?
岳怀筠垂下眼睛,遮下那些涌动着的复杂情绪。
“最初我资助你,确实有私心,其中带着弥补式的移情。”
“但认识这么久,我才意识到,你是个比我想象得更好的孩子,哪怕没有我的资助,你也会长成一个很优秀的人。所以,我今天也打算把话和你讲开,希望你不要因此有心理负担。”
桂思卉静静地倾听着她的话。
“六年前,我经历了我最要好的朋友的逝世……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经历了彼此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是个优秀到耀眼的人,以至于我如今仍为她的牺牲感到惋惜和痛心。”
“她叫蔺修清,你长得……有点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