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其实拿不出更实际的证据来论证自己的假说。
但做研究就是这样,先提出假说,再想办法去论证,和事实不符的地方修改修改,总能越来越接近答案。
从新纪元的异端学研究史来看,现实发展是符合她的假说的——因为在灰烬纪元之前,异端学研究中根本没有“污染源”这个概念。
当然,不排除灰烬纪元之前的新纪元人类对异端学研究不受重视,没有留下太多记录。
大部分异端学史研究者也认为,这正是因为当时的异端记录不完整,才导致了许多关键概念的缺失。也不怪薪火纪元和燃烧纪元的先祖,这两个大年代中关于异端的记录确实非常少,既然缺少研究对象,他们也实在研究不出什么东西。
和其他学者不同的是,莱茵认为,污染源这个概念的延后产生,并不是因为早期资料的缺失,而是,它真的是在灰烬纪元前后才诞生的。
依照她的假说,局限于人口规模和生育率,薪火纪元和燃烧纪元的污染因子密集程度只能诞生异端,并不足以诞生污染源。直到人口发生爆炸式增长的燃烧纪元后期,污染源才产生,从而被灰烬纪元的异端学者记录下来。
一个污染源一次就能向多个人类个体传播污染,不需要等人类慢慢繁衍来密集化,所以从灰烬纪元开始,污染因子的密集速度才彻底发生了质变,异端的数量也就逐渐多了起来。
不过这些都只是基于假说的推测,还是那句话,莱茵需要证据。
她的理论依旧有许多不足之处:污染辐射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污染因子密集质变后会诞生污染源,并产生污染辐射,那个带给人类污染因子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不过,也正是因为疑点太多,这个执着追求真理的学者越研究越精神。
在研究所事故后,莱茵重新捡起了自己曾经没有完成的项目——分析各类异端的基因共有谱系,寻找那段关键的“污染因子”,还经常性开着进化号,带自己的两个学生奔赴各类异端事件第一线,一边当清道夫打零工赚钱,一边搞这个赔钱项目。
然后成了洛斯里克多个异端天灾事件的完美背锅对象之一——另一个是受洗者教会。
虽然后者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无辜就是了。
回到祖宅前厅,岳关山跟上莱茵跳脱的思路,半晌,才沉声说:“不过,我妻子的研究领域是历史学,似乎和您的专业并不相关?”
“不,历史是异端学研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或者说,异端就是‘大断代’历史与自然规律共同作用下的产物。我现在没有继续进行生物研究的技术条件,只能想办法从历史角度去寻找灵感。”
莱茵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我只想知道,林子伊教授在普罗米修斯计划中看到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让她不惜一切代价把所有的档案封存,并禁止后来的学者再去触碰锈星遗迹?究竟是什么,让她背叛了自己作为一个学者的求知欲?”
一个标准时后。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莱茵和卡佳便离开了岳家祖宅。
但她们没有走太远,而是选择了一片幽静无人的林区停了下来。
其实莱茵还有一部分突破性的观点没和岳关山说——虽然这对这位保守的老人来说更像是惊吓,他毕竟是渡鸦的亲人,她不想太为难他。
在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内容中,就包括受洗者对异端的分类方式。
在受洗者圣经中,“神明”将蕴含宇宙法则的权柄分享给了人类,其中暂时记录了包括“进化”、“元素”、“意识”与“时空”在内的权柄。每个异端的能力都有其对应的权柄,等级越高、能力越强的异端,距离权柄的本质和宇宙的法则越近。
所以,受洗者是以“权柄”来分类异端的。
而“污染源”,就是受洗者理论中权柄具现化后的部分实体,借“赐福”将权柄赋予人类。
至于为什么是“暂时记录”……因为受洗者认为,自己对神明的权柄了解得太过粗浅,祂绝对不只有这些权柄,更多的权柄还处于他们无法探知的状态。而且,也确实有一部分异端的能力不被包括在上述权柄之中。
可悲的不可知论,莱茵想。
受洗者教会的人说话从来都是神神叨叨的,所以很少有异端学专家真的去研究他们的理论,只是研究界恰好出了她这个异类。
卡佳倒是很快将这一部分理论转化为了自己稍微可以理解的语言。
“‘进化’权柄对应的是生物学法则,‘元素’权柄对应的应该是化学法则,‘意识’权柄对应脑科学法则,‘时空’权柄对应的是宇宙物理学法则……这些法则之间界限似乎也不是很明确。”
莱茵无奈道:“受洗者内部还真有相关的解释,但进一步的细节他们都做不到自圆其说,再细究就会拉出‘神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一类说辞……我觉得他们只是编不下去了。”
这是莱茵第一次和卡佳详细谈论受洗者理论相关的内容。
“话说老板,你怎么对受洗者的理论这么熟?”
卡佳终于忍不住发问。
从熟悉程度上讲,莱茵近乎一个真正的受洗者,不,如果比较对象是竺诏,她简直比他要“受洗者”得多。
但她确实不信仰受洗者理论中的神明——莱茵·克里斯蒂从来只尊重客观事实。
枝叶摩挲出叹息,林中传来女人细微的回应。
“……很少有人知道,我那‘早早病逝的生母’,大执政官凯撒·克里斯蒂的第一任妻子,居然是一位虔诚的受洗者教徒。”
翌日早晨,淮邑湖,岳家祖宅。
乘游船离开湖心岳氏楼,再驾驶轻型电动悬浮艇大约半个标准时的路程,就到了位于山林中的岳家祖宅。
一路上,岳戈尽职尽责地当着引路司机,同时有些古怪地透过后视镜注视着后座的两个人:邵珺低着头坐在副驾驶,浑身气压阴沉的邵华茗坐在后座正中间。
方才岳戈去岳氏楼接人的时候,敏锐地注意到邵华茗身边多了两位陌生的“女”客人。
“蔷薇星系那边派过来的人,”她冷着脸解释,“克拉夫特那边发神经,说上次那批的黑色喜剧联赛专用游戏舱交互没做到位,影响比赛的公正性,让研究所在这周内把优化方案拿出来,还给送了俩祖宗过来当监工。最近研究所其他人在忙另一个大项目,就让她们直接来九涟抚找我。”
“呃,需要我帮忙给两位女士预订去天问曜的舰票吗?”岳戈有些不确定地问。
“不用了,我已经订好了,她们待在酒店就行,下午启程。”
说完,邵华茗还对着两位女装打扮的客人阴森森一笑。
贺漳、赞格威尔:“……”
他们突然觉得九涟抚有点冷。
所幸岳戈很快就带着邵家姑侄离开了,两人待在岳氏楼,暂时安全。
邵华茗说的也不全然是假话。
毕竟克拉夫特集团的单子是出了名的钱多事多,几乎每个旧历月都会拿出一堆负面反馈给乙方找麻烦,同时三天两头派人来监工。
而且她也没说错,贺漳和赞格威尔确实是温莎亲自给她找来的大麻烦。
两个真话嫁接在一起,就成了谎言。
“鹤心已经到了?”邵华茗坐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岳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她刚好在出事的画舫上,听春姐把她带去了异事局淮邑湖分局的宿舍住了一晚,现在应该正在来的路上。”
“林纯这次不一起来?”
“他很忙,科学院和双木研究所两头跑,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华茗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最高委员会的人总喜欢逮着老实人薅。”
“是,谁敢使唤您邵院士啊。”
“那不一定,给够钱就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怎么和阿珺一样,哪学来的阴阳怪气?”
岳戈勾了勾嘴角。
无辜被点名的邵珺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上次以溪姐不是说了吗,路所长打算把召华研究所提前交给你,我看委员会的人也有意让你当科学院委员代表,林纯那样子就是你的未来。”
邵华茗听得又是一阵头疼。
“别别别,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除了实验室,我也就偶尔跑跑洛斯里克,还能顺便去蒂马欧兰看黑色喜剧联赛,一想到要像林纯那样和委员会扯皮我就脑瓜子疼……”
“你爸知道你对委员会意见这么大吗?”
“他管不了我。”
岳戈忍不住看她。
邵华茗的父亲,就是现任苍穹最高委员会委员长,邵子濯老先生。老先生有两个女儿,长女是岳戈提到的邵以溪,也是邵氏主家如今的主事人,苍穹委员会财政部委员代表。
而次女就是邵华茗。
说起来,原本邵华茗不叫这个名字,叫邵以茗。
这位年轻的苍穹科学院院士从小就在物理学领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她不但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加入了召华研究所的高能物理实验室,成为了苍穹物理学泰斗路弘深院士的关门弟子,还在五年前,带领自己的团队,凭借“可控反物质湮灭拘束场技术”斩获了星际联邦物理学最高荣誉“蓉薇奖”,成为了该奖项最年轻的得主。
岳戈还记得当时的媒体人这样评价。
“……自灰烬纪元起,邵家就没有再出过薪火纪元之初的邵氏姐妹那般惊才绝艳的科研明星了,他们彻底转向了政治,成为苍穹四世家中第一个转型成功的家族……但邵以茗却是个极致纯粹的学者,只有在她身上,我们才瞥见一千八百个旧纪年前‘物理学双子星’曾有过的璀璨……”
不排除《燧阳科学报》有拍邵家马屁的嫌疑,但邵以茗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物理学研究界的一代天骄。也是在那时,她将名字改为了如今的邵华茗——要知道,在邵家,“华”这个字辈可不是谁都撑得起的。
只是这位物理学明星私底下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科研狂人。
用邵华茗自己的话说,她能把研究工作做好,从而获得成就感,但那不代表她的人生从此只剩下研究。褪下那些光环,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也有自己其他的爱好和追求。
“所以你的追求就是打《黑色喜剧》?”
岳戈当时这样问她。
邵华茗回了他一个白眼:“谁规定学者不能打游戏了?你要是真觉得我是路老头那种除了科研就是科研的圣人,要不干脆给我塑个金身供起来,以后你有孩子了可以让他们考前拜一拜,兴许我心情好了保佑他们一把。”
岳戈:“……”
这话也不全是玩笑。
因为这家伙还真是燧阳大学物理系的名誉教授,兼招生统考出题人。
总的来说,无论是考虑家族背景还是个人天赋,邵华茗都有骄傲的资本,她有父辈铺平的路,也有凭借自己努力走出的坦途。
回过神,岳戈忍不住感慨:“有时候也挺羡慕你的。”
邵华茗莫名其妙:“怎么,岳老爷子最近为难你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有感而发,觉得自己心态真不错,能在你的光环下活这么多年没被气死,”男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飘向窗外。
“你读的是异端处理学,物理学的光闪不到你身上——蔺嘉沧那个家伙的光环对你来说才更刺眼吧。”
悬浮艇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邵珺不自然地睁开眼,头又低了低,尝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岳戈的目光审视地望向后视镜中的邵华茗,而她也平静地回视了他。
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不愿意再回忆他了。”
过了很久很久,后座的女人才怅惘地移开了目光。
“十二年了,岳戈,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和他有关的回忆在我脑海里已经模糊了太多。”
“蔺家人大多不在了,如果连我们都不再提起他……”
“……我怕真的没有人再记得他了。”
蔺君仪:“华茗姐,我还没死。”
纪伯伦:“……你也不是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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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