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那具骨白色的生物核心，被一双如同机器人般泛着金属光泽的手从一滩失去形体的生物组织中挖了出来，装进了狭小的收容箱，随后被卡佳递给了她那有些狼狈的搭档。
“辛苦了，杨。”
装箱的过程中，她也不忘从005的生物核心周围掰下一块白色岩状物，在纪伯伦惊骇的目光中丢进了嘴里。
“005，你今天尝起来有点骨质疏松。”
收容箱愤怒地晃来晃去，作出无力的抗议。
为了避免对两位学弟造成过度的惊吓，卡佳最终还是选择了将身形变换为正常的人类形态大小——虽然那身反光的皮肤看着也谈不上正常就是了。
方才通讯器另一头的说话者换成老板的时候，浦洛瑟夫就意识到卡佳估计已经在赶来支援的路上了。不出所料，005确实一直在暗处密切关注他们，于是他也没有暴露这一点，只能尽可能地为卡佳拖延时间。
成功收容005后，浦洛瑟夫看向了一旁拎着绷带正试图把渡鸦裹得密不透风的纪伯伦，前者正处于昏厥状态，无法对后者的行径作出任何反抗。
虽然老板已经作出了承诺，但他依旧感到有些不真实。
自三年前的傅里叶研究所事故起，浦洛瑟夫就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导师和师姐过着声名狼藉的星际流亡生活，三年了，这还是进化号第一次迎来新成员。
与此同时，进化号的新成员纪伯伦终于放弃了自己对渡鸦火上浇油式的包扎，毕竟那位克里斯蒂女士说了，异端的生命力要比他想象的要强得多，他没必要太担心同伴的安危。
霎时，一道迅速由弱变强的轰鸣声响彻了整座锈星裂谷。
纪伯伦抬起头，看见了一座设计得颇具科技感的庞然大物：他从来没有见过军用星舰，比起自己想象中的船型造物，那看上去更像是两个大小不一、重叠在一起的圆盘，难以准确说出名称的六芒星型组件镶嵌在盘心，缓缓旋转，圆盘边缘处的环状驱动装置正散发着幽蓝色的荧光——这就是三年前从洛斯里克第八军团叛逃的军用星舰，进化号。
进化号最终悬停于他们的正上方。
“小白，”纪伯伦久久地注视着它，这话似乎是在对同伴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这说出去我能吹一辈子。”
登舰梯从圆心处被缓缓放下。
尽管卡佳和浦洛瑟夫都没有说，但他还是猜出了从星舰上下来的那道身影的真实身份。
莱茵·克里斯蒂。
星际通缉犯、异端之类的身份听上去确实非常吓人，不过这位女士第一眼看上去确实没有任何非人之处：浅金长发被随意地盘在脑后，那双琥珀色眼睛透过细框眼镜柔和地注视着纪伯伦。她头戴神经式跨际通讯耳机，穿着一袭白色大衣朝他走来，如同一位大学里常见的教授，就好像这里也不是荒芜的旧纪元遗迹，他们只是在大学城的街道偶遇。
“欢迎加入进化号。”
语气听上去正式得像是邀请他们加入某个科研机构。
纪伯伦毫不怀疑，这位克里斯蒂女士搞不好真觉得自己在邀请他们加入她的科研小组，因为她看着真的很像一位富有科研精神的学术分子……
……个鬼啊！想想高大威猛孔武有力一矛给005串成铁板烧的卡佳学姐，作为星际海盗窝点的进化号上根本不会有正常人吧！
年轻的大学生纪伯伦一脸的欲哭无泪。
“我，我很荣幸。”
莱茵显然看得出他的局促，也没有多说什么，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还未恢复意识的渡鸦身上。
“这里不是适合照顾病人的地方，我们先回——”
话未说完，她正转身，纪伯伦却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与此同时，大气稀薄得几乎不可能起风的裂谷内部异常地吹过一股庞大的气流。
“——抱歉，同学，我们可能需要先解决一些小麻烦。”
在一连串超出认知的事物冲击下，纪伯伦木然地望向天空。他心想：不是，又来？
还未反应过来，一旁的浦洛瑟夫当机立断，把收容箱丢进纪伯伦的怀里，直接拎垃圾袋似的把他和渡鸦丢上了登舰梯。短暂的尖叫声后，两个身影就消失在了定点传送口，随后，这位清道夫也没有犹豫，跟着踏上登舰梯。
进化号需要他来操作。
舰外的莱茵和卡佳没有跟着上舰。
她们静静地抬起头，望向那艘体型是进化号数倍、更符合一般人对星际战舰想象的狩猎者型星际远征舰，舰侧的十二门等离子重炮正冷漠地对着进化号一行人。
毫无疑问，这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大概率是冲着他们来的。
“……我刚才是不是动静太大了？”
卡佳不太确定地询问自己的老板。
“不，”莱茵又一次叹气，这已经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主要责任是005的，她流窜过程中肯定误打误撞吸引了生物巡航标记的目光，标记上报了高危异端讯息，我们只是被神经过敏的洛斯里克军事识别系统波及了而已。事已至此……”
她深吸一口气，跨际通讯耳机的能量环骤然亮起。
“梅尔维尔·乔伊斯——”
狩猎者型星际远征舰，裁决号内。
和莱茵的猜想没有太大区别，第十一军团的随舰指挥官希里斯·库克最初只是收到了来自STS-9527星系的异端出逃通知信息。
生物巡航标记是星际联邦建立的异端警报网络，无数体型较小的星际飞行装置分布在联邦的各个角落，全天候巡航，通过监测领域内的生物信号，判断标记范围内是否有异端的异常活动。
如果走正常流程，生物巡航标记的警报会先上报深蓝五的班律瑟威异事局分局。但由于裁决号这次恰好执行完远航清剿任务，返航途中经过STS-9527，进入了警报的通知范围，就同样收到了这则信息。
按照《联邦紧急异端处理条例》，洛斯里克军队在行军途中，遇到高危异端出逃的情况下，如若没有更高级别的任务，有权利也有义务地对其进行先斩后奏式的追捕。
只是，在裁决号跃迁至标记地点后，希里斯发现了更恐怖的事情——三年前叛逃的进化号也在锈星遗迹停泊。这也就意味着，那位赫赫有名的星际海盗莱茵·克里斯蒂同样在此处。
“迅速通知班律瑟威，”希里斯神情凝重，紧盯着裂谷上空悬停的那座圆形星舰，“发四级天灾警报。”
副指挥官珀西娜也清楚这次事情恐怕会很麻烦。不用她多解释，通讯台忙碌起来，裁决号的士兵们也很快进入了备战状态。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班律瑟威异事局第一时间回复了裁决号，反应迅速地仿佛他们一整个标准日都在蹲守警报台。但这也很合理，毕竟高危异端出逃的事情，班律瑟威应该比他们发觉得更早。
或许是因为事发突然，裁决号收到的是一封略显草率的语音消息。
“我是班律瑟威异事局执行科科长梅尔维尔·乔伊斯，现在正带队前往锈星。非常感谢裁决号的援助，但锈星遗迹是STS-9527的重点保护区域，请务必保持谨慎，如无必要千万不要开火，我们将在四分之一个标准时内赶到——局长，人命关天，你曲率驱动艇我开走了啊——”
音频于此戛然而止。
希里斯：“……”
珀西娜：“……”
“班律瑟威的风气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祖籍深蓝五的珀西娜艰难地向自己的长官解释道，“习惯就好。”
裂谷内，卡佳重新显出了自己的完全体形态，四对附足支撑起她挺拔的上半身，那柄深蓝色金属长矛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她身旁的莱茵依旧只是淡定地站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做。
“在梅尔维尔到之前，不要有动作。”
卡佳嘴角抽搐：“老板，您真觉得那家伙靠谱吗？”
“不，我只是觉得，他在场的情况下，方便我两边一块儿收拾，”莱茵严肃道，她的余光之中，进化号正缓缓上升，直至到了一个可以和裁决号对峙的高度。
一直以来，她都不怕和军方发生正面冲突，只是这样会比较麻烦，况且这次还带上了两位新成员——天地良心，她一开始真的只是想给自己的研究赚点经费。
进化号内，浦洛瑟夫暂时把渡鸦和纪伯伦，以及收容箱内自闭的005安置在了星舰大厅，随后赶往总控室配合莱茵和卡佳的行动。
渡鸦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纪伯伦正满头大汗地捣鼓大厅里的固定式终端。
“你在做什么？”
这一次，他用的是苍穹语。
“报警，”纪伯伦正色，同样用苍穹语回复道，“现在正是我们逃跑的好机会，但我不会用这个，小白，你教教我。”
渡鸦：“……”
渡鸦：“你是怎么想到用星际海盗的设备报警抓他们的。”
他起身，右肩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只是由于失血过多，他本就白皙的脸现在更是惨白得吓人。纪伯伦让开了一个位置，看着渡鸦用食指在屏幕上摆弄几下，划出了一个界面。
两道目光集中在《洛斯里克联报》网页端的头条处。
“安托瓦尼特大学锈星考察队遭遇高危异端袭击，无人生还。”
纪伯伦哑然失语。半晌，他重新看向神色平静的渡鸦。
“这是十个标准日前的报道，”后者耸肩道，似乎并不意外，“当时泰勒教授已经发现我们所有人都被‘污染’了，于是将这一切如实上报。按照紧急处理条例，他们只能宣布我们已经死亡。”
“……为什么？”纪伯伦并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话，“虽然他们没能活下来，但至少你现在还活着。”
“如果我不是作为人类活着，那我只能‘死亡’。”
“所以你就接受了？”
“对，我必须接受，”渡鸦靠在墙上，认真地对着纪伯伦说，“纪伯伦，这或许对你来说无法理解，但如今的联邦人类都是靠着这些‘必须’活到现在的。”
“我们都必须学会接受，学会习惯。”
没有等对方回答，渡鸦就径直说了下去：“在我小学时，我的老师就告诉过我们一个案例：一个男孩被‘污染’成了异端，但他从外表上看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于是他心软的父母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然后？”
“不到一个星期，这个男孩就完全失控了，他具有复制捕食对象的能力，于是他吃掉了整栋楼的住户，用自己把他们复制出来，这其中包括他的父母，所以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报警——异事局发现的时候，他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在学校读书。”
“……”
纪伯伦突然不敢看渡鸦的眼睛。
“我没有恐吓你的意思，”他听见他的朋友轻声说，“在我仍然拥有人类认知的时候，我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联邦紧急异端处理条例》建立在一桩桩血的教训上，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善心送命。”
“所以，我回不去了。”
过了很久很久，渡鸦才听见纪伯伦突然轻轻笑出了声。
“小白，你在说服的是你自己，不是我，”红发青年长叹了一口气，揽过对方的肩，摇头道，“我比你更清楚——”
“啪——”
大厅门口处突然乍响一阵开关启动的动静，方才还在探讨异端和人类文明未来的两位青年顿时没了声音。
正在不远处调整灯光调节系统的浦洛瑟夫茫然地转头，发现渡鸦和纪伯伦正朝他投来堪称惊悚的目光。
“呃，你们继续？”他下意识用的是洛斯里克语。
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他们就听见浦洛瑟夫转而用标准到吓人的苍穹语说道：
“如果你们更习惯苍穹语，应该提前和我们说，至少我听得懂。”
“……多亏了深蓝五的塑性地幔缓冲和厚重的大气层，每600个旧纪年，深蓝五会迎来一次极端炎热的夏季（下一个极夏还有300多年，我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来自‘蓝小眼’周期性接近导致的潮汐加热会为这颗星球提供充足的能源，同时其海洋表面的温度变化也会被大量的水控制在5度以内……”
——蒲柏·格利尔，《星际漫游指南——班律瑟威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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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